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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雨季的盆与案头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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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雨季的盆与案头的光
【本章摘要】:文章讲述了昝岗乡派出所的警察们在雨季中处理各种案件的故事。他们面对着漏雨的房屋、拖欠工资的包工头、偷窃麦子的贼以及偷窃外甥女家钱的舅舅等事件,始终坚持法律与人情并重,既维护了法律的尊严,又体现了对人民群众的关怀。文章通过这些故事,展现了警察们在基层工作中的艰辛与付出,以及他们对人民群众的深厚感情。
一:雨季的房子
六月的昝岗,雨像是被老天爷忘了关的水龙头,一下起来就没个停。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乡都罩在里面,土路变成了泥沼,踩上去能陷到脚踝,田埂上的野草疯长,绿得发黑。屋檐下的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撒了一地的麻子。
我早上到所里时,陈所长正踩着张瘸腿的板凳修屋顶。他穿了件军绿色的旧胶鞋,鞋帮上补着补丁,在湿滑的瓦片上挪来挪去,每动一下,板凳就“咯吱”响,像是随时会散架。赵副所长在下面急得直转圈,手里攥着根扁担当扶手,嗓子都喊哑了:“老陈!慢点!踩稳了再动!”
“再不修,案卷都要泡汤了!”陈所长头也不回,手里的锤子敲得“叮当”响,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了小水珠,“昨儿夜里漏的水,把西墙角那摞卷宗都浸湿了,再淋一天,字迹都得糊了!”
我赶紧搬了个结实的木梯子过去,段旭和刘长坡也找来了塑料布和铁丝。三个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墙根下已经摆了好几个盆,有搪瓷的,有豁口的瓦盆,还有个掉了底的铁皮桶,里面都盛着半下雨水,滴答声此起彼伏,像在奏一支乱糟糟的曲子。
“这破房子,早该翻修了。”段旭往地上啐了口带泥的唾沫,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子,“上次县局来检查,人家档案室的同志瞅了咱这墙缝,没说话,就憋着笑,弄得我脸都发烫。这哪像个派出所,分明是个漏雨的土地庙。”
“漏雨咋了?”老王指导员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缸从屋里出来,缸里的茶水冒着热气,混着雨水的湿气,在他面前凝成一小团白雾,“庙破神在就行。”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锦旗,那是前年帮邻村找回被盗的耕牛时,村民送的,红绸子已经有点褪色,但“破案神速,为民解忧”八个金字还挺亮,“你看那八个字,是漏雨能泡掉的?”
段旭挠了挠头,没说话。他刚从警校毕业不到一年,总觉得派出所该有个气派的样子,窗明几净,墙白瓦亮,不像现在,墙皮掉得露出红砖,办公桌的抽屉得用绳子捆着才不掉,连唯一的一辆三轮摩托,发动起来像打机关枪。
正说着,院门口“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的裤脚全是泥,沾着草叶,头发被雨水淋得贴在脸上,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警察同志!救命啊!俺男人……俺男人要烧房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冻坏了,又像是吓破了胆,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在胸前的粗布褂子上洇出一片深色。
赵所长“噌”地从板凳上跳下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快五十的人,落地时没站稳,差点摔在泥里,亏得手里的锤子拄了下地面才稳住。“别急!慢慢说!”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妇女往屋檐下拉了拉,“你男人是谁?要烧啥房子?为啥烧?”
妇女抽抽噎噎地说,她男人叫王大海,是个瓦匠,前阵子给邻村的包工头盖房子,三个月的工钱一分没给。今天一早她男人去找包工头要钱,不仅没要到,还被那包工头的侄子打了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他刚才回家喝了农药,不是啥烈性的,就是除草的敌敌畏,吐了一地,现在……现在拿着个煤油瓶,说要是再要不回钱,就把那包工头家给烧了……俺拉不住他,他疯了似的往邻村跑……”
“人往哪跑了?多久了?”赵所长的脸沉得像天边的乌云,眉头拧成了疙瘩。
“刚跑没十分钟,肯定是往邻村钱家屯去了,那包工头叫钱老三,就住钱家屯东头……”
“走!”赵所长拽起挂在墙上的警服就往外冲,刘长坡赶紧去发动三轮摩托,“突突突”的引擎声在雨幕里格外刺耳。我跳上后座,赵所长坐在副驾,他的手指不停地敲着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钱老三,出了名的横。”他咬着牙,声音里带着火气,“去年就欠过工人工资,被俺们叫到所里训过一回,写了保证书,没想到今年又来这一套!”
三轮摩托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着,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泥水打在车斗板上,噼里啪啦响。路边的玉米地被雨水浇得耷拉着叶子,远处的村庄在雨雾里模模糊糊,像浸在水里的水墨画。
快到钱家屯时,远远看见村口围着一群人,都举着伞或披着塑料布,伸长脖子往一户人家门口瞅。人群中间,一个汉子浑身是泥,头发像一蓬乱草,手里举着个煤油瓶,瓶身透明,里面的液体晃来晃去,正跌跌撞撞地往一栋亮着灯的瓦房冲。“钱老三!你个龟孙!给俺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睛红得吓人,像是要喷出火来。
“王大海!你站住!”赵所长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鞋,我和刘长坡也赶紧跟上去。那汉子听见喊声,回头看见穿警服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激怒的公牛,又疯了似的往前冲:“别拦俺!今天俺活不成了!也不让他好过!”
赵所长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人“噗通”一声摔在泥地里,滚作一团。泥水溅了赵所长一脸,他却顾不上擦,对着王大海的耳朵吼:“你烧了房子,你媳妇咋办?孩子咋办?”他的吼声盖过了雨声和人群的惊呼,“你媳妇抱着娃在派出所哭,你想让她守寡,让娃成没爹的孤儿?”
王大海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举着煤油瓶的手停在半空,瓶里的煤油因为晃动溅出来几滴,落在泥地上,冒起小小的气泡。几秒钟后,他手里的煤油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煤油混着雨水漫开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他突然瘫坐在泥里,双手抱着头,像头受伤的野兽,嚎啕大哭:“俺没办法啊……那是孩子的学费,是他娘的药钱……俺跑了三趟,他不仅不给钱,还让他侄子打俺……俺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在国营厂里当工人,有一年厂里效益不好,拖欠了三个月工资,母亲每天晚上都在灯下偷偷抹眼泪,把攒的私房钱一点点抠出来买米买面。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父亲怎么总唉声叹气,现在看着王大海在泥里哭,突然就懂了——有些钱,不只是钱,是一个家的指望。
把王大海劝回所里时,雨已经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细雨。赵所长让刘长坡去叫钱老三,自己则蹲在院子里,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递了一根给王大海。王大海接过烟,手指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一口烟吸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俺爹也是瓦匠。”赵所长吐出个烟圈,烟圈在雨雾里很快散了,“那年给公社盖粮仓,从房顶上摔下来,断了腿,工头跑了,医药费还是乡亲们你一毛我五分凑的。我那时候才十五,背着俺爹去公社卫生院,走一步歇三步,路上就想,这世上咋有这么黑心的人。”
王大海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嘴唇哆嗦着:“赵所长,俺不是想闹……俺真的……”
“我知道。”赵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手掌粗糙,带着老茧,“谁都有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但咱得按规矩来,你要是真烧了房子,钱没要回来,自己先蹲了班房,划算不?你蹲进去了,你媳妇孩子咋办?”
王大海低下头,烟蒂掉在泥里,他用脚碾了碾,没说话。
钱老三被刘长坡叫来的时候,还一脸不情愿。他穿着件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得整整齐齐,脚上是双油光锃亮的黑皮鞋,在泥地里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像是怕弄脏了。“赵所长,这是俺跟他的私事,亲兄弟还吵架呢,犯不着劳您大驾……”
“欠工钱就不是私事!”赵所长猛地站起来,他的裤腿全是泥,头发也乱糟糟的,但眼神像刀子一样利,“你去年就欠薪,写了保证书,今年又故技重施,还让你侄子打人,你这是知法犯法!”他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劳动法》宣传画,那是上个月刚贴的,还很新,“你自己看看!拖欠工资,拒不支付劳动报酬,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你要是今天不把钱给清,我现在就以涉嫌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把你带走,让你去局子里好好学学法律!”
钱老三的脸“唰”地白了。他原本以为农民好欺负,闹不出啥大事,没想到赵所长来真的。他磨磨蹭蹭地从随身的黑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有整有零,显然是临时凑的。“赵所长,您别生气,这不是……这不是刚凑齐嘛,正要给他送去呢……”
王大海数钱的时候,手还在抖,数了三遍才数清楚,不多不少,正好是三个月的工钱。他把钱揣进怀里,像是怕飞了似的,然后“扑通”一声给赵所长跪下了,吓得赵所长赶紧扶住他:“你这是干啥!”
“俺给您磕头了……谢谢您……”王大海的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在脸上冲出两道沟。
“别给俺磕,”赵所长把他拉起来,“要谢就谢这国法。是法律给咱撑腰,不是我老赵。”
那天晚上,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清凉凉的。我和段旭帮着老王指导员往屋里搬接水的盆,盆里的水晃来晃去,映着月光。段旭和刘长坡在整理被雨水打湿的案卷,他们把纸页一张张分开,用报纸压着,放在火炉边慢慢烘。
“你说,这钱老三咋就这么横?”段旭一边用抹布擦案卷上的泥点,一边气鼓鼓地说,“都是爹生娘养的,他就不想想人家干活多不容易?”
“因为他觉得没人能治得了他。”刘长坡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水汽,“他觉得农民老实,不会闹,就算闹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但他忘了,还有国法,还有咱这些警察。”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亮晶晶的。突然觉得这漏雨的派出所也没那么糟。那些接水的盆,盛着的不只是雨水,还有老百姓的指望;这斑驳的墙,挡着的不只是寒风,还有那些想欺负人的恶。就像老王说的,庙破神在,这神,就是藏在烟火里的公道。
二:案头的光
钱老三被带走的第二天,县局派了辆吉普车来接他。段旭站在院子里,看着吉普车碾过泥泞的土路,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像条黄尾巴,突然说:“明森,你说这钱老三进去了,他的工程咋办?那些跟着他干活的人,工钱还能要回来不?”
“放心吧,”我把最后一叠案卷放进铁皮柜,柜门“哐当”一声关上,震得玻璃上的雨珠都抖了抖,“赵所长已经联系了劳动局的同志,会把剩下的工钱给大家结清的。”
段旭点点头,突然笑了:“你记不记得刚来时,你说要当神探,专破大案要案?现在倒好,天天跟家长里短打交道。”
我也笑了,摸了摸胸前的警徽,冰凉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神探哪有那么好当?再说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就是这些家长里短凑起来的?”
正说着,赵所长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个布包,浑身散发着雨水的寒气。“老陈让我给大家带的。”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几个烧饼,还带着体温,“他去县城开会,听说咱这儿漏雨,说要给所里争取翻修经费。”
段旭抓起个烧饼就啃,含糊不清地说:“老陈这是要让咱住上高楼大厦啊?”
“高楼大厦不敢想,”赵所长往火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能不漏雨就行。”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些零钱和粮票,“这是王大海媳妇送来的,说给所里买盆。”
我看着那些皱巴巴的毛钱,突然想起王大海在泥里哭的样子,鼻子有点发酸。刘长坡推了推眼镜:“这钱咱不能收,给她送回去吧。”
赵所长摇摇头:“送回去她也不收。这样吧,把钱捐给村小,给孩子们买点文具。”他指了指墙上的《人民警察法》宣传画,“法律保护的不只是大人,还有这些孩子。”
第二天,雨又下了起来,但所里的气氛却不一样了。王大海带着媳妇来道谢,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鸡蛋上还沾着草屑。“赵所长,这是俺家老母鸡下的,您一定要收下。”王大海的媳妇抹着眼泪,“要不是您,俺家就散了。”
赵所长推让不过,收下了鸡蛋,转身又塞给她十块钱:“给孩子买身衣裳,别冻着。”
王大海挠着头,突然说:“赵所长,俺想通了,明天就去县城打工,听说建筑队招人,一天能挣两块五呢。”
“行啊,”赵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别再犯傻。”
王大海走后,段旭把鸡蛋放进伙房的橱柜,橱柜里还摆着李婶送的腌菜、张大爷给的红枣,都是老百姓的心意。“你说,咱这警徽,是不是就靠这些鸡蛋腌菜养着?”段旭笑着说。
“是啊,”刘长坡推了推眼镜,“警徽的光,是老百姓的信任磨出来的。”
雨还在下,但我知道,总会有放晴的一天。就像这漏雨的派出所,虽然破,但总能给老百姓遮风挡雨;就像那些接水的盆,虽然旧,但盛着的都是老百姓的指望。而我们这些穿警服的,就该像这盆,像这墙,像这老房子,在风雨里稳稳地站着,让老百姓知道,有难处了,这儿永远有个能躲雨的屋檐。
三:雨季的光
钱老三被判刑的那天,昝岗的雨终于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把派出所的红砖墙晒得暖烘烘的,墙根下的青苔泛着绿意,像是被水洗过。陈所长带着县局的同志来评估翻修方案,段旭和刘长坡兴奋得像孩子,围着图纸指指点点。
“这里开个大窗户,透光!”
“办公室得隔开,不能让报案的人看见咱们吃饭!”
赵所长坐在老槐树下,看着他们闹,脸上带着笑。他的裤腿还沾着泥,那是昨天帮王大海家修漏雨的屋顶时蹭的。王大海媳妇特意给他煮了碗姜汤,他喝得直冒汗,说比茅台还香。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墙上的锦旗,突然发现“破案神速”的“神”字被雨水泡得有点褪色,像被水洗过的红纸。但“为民解忧”四个字还很鲜亮,在阳光下泛着光。
“想啥呢?”老王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手里捧着个新搪瓷缸,是李婶送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在想,这锦旗该换了。”我指了指褪色的“神”字。
老王指导员笑了,从兜里掏出支钢笔,在“神”字旁画了个小太阳:“褪色怕啥?老百姓心里的光,永远亮堂。”
我看着他画的小太阳,突然觉得,这漏雨的派出所,这斑驳的墙,这接水的盆,都是昝岗的光。它们不耀眼,但温暖;不华丽,但实在。就像那些在风雨里奔波的警察,用自己的脊梁,撑起了一片天,让老百姓能在这屋檐下,安心地过日子。
雨季总会过去,但昝岗的光,永远在。
四:瓦砾堆里的证物与心坎上的秤
入秋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窗棂上还沾着层薄薄的白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那声音“砰砰砰”的,带着股撞破门板的慌乱,像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在门外等着。我披上衣裳拉开门,寒气“嗖”地钻进来,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
门口站着个穿蓝布校服的小姑娘,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发梢还沾着露水,冻得硬邦邦的。她手里攥着个洗得发白的破书包,书包带子断了一根,用红绳子草草系着,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警察叔叔……”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俺家……俺家被偷了。”
小姑娘叫丫蛋,今年十二岁,在乡中心小学上四年级。她家住在昝岗乡最偏的李村,离所里有八里地,全是坑坑洼洼的山路,前几天下过雨,泥能没过脚踝。我和老王指导员跟着她往村里走,路两旁的玉米快熟了,沉甸甸的棒子压弯了秸秆,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悄悄话,又像是在叹息。
丫蛋走得飞快,小布鞋上沾满了泥,却浑然不觉,时不时回头催我们:“叔叔,再快点吧,俺奶奶在家急得直哭呢。”她的小脸上满是焦虑,嘴唇冻得发紫,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很快散在风里。
老王是所里的老民警,在昝岗乡待多少年,对这一带的家家户户都熟。他悄悄跟我说:“李村那地方偏,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丫蛋家我去过,她娘前年得了肺痨,一直卧病在床,爹去山西挖煤,快一年没回来了,就靠她奶奶种几分地和挖草药维持生计。”
我心里沉了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丫蛋的家在村子最东头,孤零零的一间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垒的,塌了个角,露出个豁口,能看见院里的杂草。院子里的鸡被吓得乱飞,扑棱着翅膀往柴垛后面钻,一只老黄狗趴在门口,看见我们来了,只是抬了抬头,没叫,眼神蔫蔫的,像是知道家里出了事,连吠叫的力气都没了。
“俺娘去年得了肺痨,一直在炕上躺着,爹出去打工挣钱,一年没回来了,就俺跟奶奶在家。”丫蛋指着屋里,小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昨晚俺听见院里有动静,想喊,奶奶捂住俺的嘴,说别出声,万一是坏人……早上起来一看,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钱没了……”
屋里比院子里还冷清。土炕上铺着补丁摞补丁的被褥,被扔在地上,沾了不少灰。靠墙的木箱锁被撬了,锁头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像是在诉说着昨晚的混乱。箱底空空如也,只剩下些稻草。一个老太太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块破布,不停地抹眼泪,看见我们进来,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那是给丫蛋她娘抓药的钱啊……俺攒了大半年,卖了二十多个鸡蛋,还有夏天挖草药换的钱,一共八十七块五毛……就等着这两天赶集给她捎药回去……这下可咋办啊……她要是断了药,就……就……”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看着空荡荡的木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八十七块五毛,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这个家来说,是救命钱。
老王蹲在地上,用手指捻起一点白色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眉头皱了起来:“是石膏粉。”他往屋外走,在塌了的墙根下停下,指着泥地上的一个模糊印记,“这墙是新塌的,你看这脚印,前掌深后掌浅,像是从外面翻进来的,鞋底子沾着这石膏粉。”
“附近有石膏矿?”我问,心里有点谱了,偷东西的人很可能跟石膏矿有关。
“西头有个废弃的矿坑,”老王的眉头皱成个疙瘩,他往西边指了指,那边的山坳里隐隐能看见个黑黢黢的洞口,“以前开过几年,后来矿脉断了就停了,设备都拆了,就剩下些废矿石。前阵子听村里人说,有人在那儿偷偷开采,白天不敢,就晚上去,估计是想弄点矿石卖钱。”
“走,去看看。”我拎起墙角的手电筒,心里想着,说不定能在矿坑附近找到线索。那笔钱对这家人太重要了,必须尽快找回来。
废弃的矿坑像个张开的大嘴,阴森森地对着天,周围堆着不少废矿石,棱角锋利,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坑边的草长得半人高,被踩出一条小路,显然常有人走。我在一堆碎石子下面发现了个蓝布包,包得挺严实,用绳子捆了好几圈。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还有不少毛票、分币,用橡皮筋捆着,加起来正好八十七块五毛。包底下还压着张皱巴巴的药方,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李某某,肺痨”,正是丫蛋她娘的名字。
“看来没跑远。”老王往矿坑深处看了看,洞口黑黢黢的,像是有野兽在里面,“这矿道复杂,跟蜘蛛网似的,以前开矿时挖了不少岔路,得小心点。”他从怀里掏出个旧手电筒,是那种装两节一号电池的,外壳掉了块漆,开关不太灵,按了好几下才亮,光柱昏黄,“你跟紧我,别乱摸,里面的石头松得很,小心塌下来。”
矿道里黑漆漆的,空气里全是石膏粉尘,呛得人直咳嗽,一呼吸就觉得嗓子眼里磨得慌,像是有沙子在里面滚。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晃动,照亮了坑坑洼洼的岩壁,上面还挂着些没清理干净的矿灯线,像一条条蛇,垂在半空。走了约莫百十米,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动东西,又像是老鼠在乱窜。
老王打了个手势,让我停下,然后猫着腰往前挪。我跟在他后面,心脏“砰砰”直跳,手里攥紧了警棍,手心全是汗。再往前走几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个黑影正蹲在地上数钱,动作慌张,手指抖得厉害,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念念有词。
“别动!”老王大喝一声,手电筒的光直射过去,正好照在那人脸上。那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钱撒了一地,像天女散花,有几张飘进了旁边的水洼里。他“噌”地站起来,转身就往矿道深处跑,脚步声在空旷的矿道里回响,“咚咚”的,像是敲在人心上。
我赶紧追上去,矿道里高低不平,好几次差点绊倒。在一个岔路口,那人没看清路,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了,“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我趁机扑上去,把他按住。那人挣扎得很厉害,嘴里还喊着:“放开俺!俺没偷!这是俺自己的钱!”他身上全是石膏粉,蹭得我脸上、手上都是,呛得我直打喷嚏,眼泪都出来了。
混乱中,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个银锁,锁身已经发黑,被汗水浸得发亮,但上面刻的莲花图案还能看清——那银锁的样式,跟丫蛋书包上挂着的一模一样,只是丫蛋那个更小些,像是孩子戴的,边角还磨得圆圆的。
“你是丫蛋的啥人?”我把他胳膊反剪着按住,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个不好的预感。这银锁看着有些年头了,不像是随便买的。
那人不说话,脸埋在冰冷的泥地上,肩膀却在不住地颤抖,像是在哭。老王捡起地上的银锁,用袖口擦了擦,叹了口气:“是丫蛋她舅吧?这银锁是你姐出嫁时,你娘给陪嫁的,一对,一个给你姐,一个留着给你将来娶媳妇,对吧?那年你姐结婚,我还去喝了喜酒,你娘给你俩戴上银锁时,笑得合不拢嘴。”
那人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泥和泪,眼睛红得吓人,像受伤的狼,死死地盯着我们:“俺也是没办法……俺儿子得了白血病,在县医院躺着,天天要钱,一天就得好几十,俺砸锅卖铁都凑不够……俺知道偷外甥女家的钱不是人,可俺儿子快不行了啊……那是俺唯一的娃啊……”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
回所的路上,那人一直低着头,双手被铐在身前,手腕细细的,青筋暴起,上面还有不少被矿石划破的伤口。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药方,指节都捏白了,像是那不是药方,是救命的稻草。我走在他旁边,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石膏粉味和汗味,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老王走在后面,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有些模糊:“这事儿,难办。”
赵所长听完汇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石榴树的叶子被他碰得沙沙响,落下几片黄叶子。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平时话不多,但处理事情向来果断。可这次,他转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法是法,情是情。”他蹲在石榴树下,手指抠着地上的泥,“丫蛋她奶奶那边,得先瞒着,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折腾。我让民政上先送点救济款过去,就说是县里给的大病补助,别让她起疑。”
他顿了顿,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些复杂:“至于她舅……”
“他偷钱是为了给儿子治病,也不是拿去吃喝嫖赌。”我忍不住插话,想起那人通红的眼睛,心里不是滋味,“而且他没跑,就在矿坑里躲着,说不定心里也后悔了。能不能……从轻处理?”
“不能!”赵所长打断我,但语气没那么硬,反而带着点无奈,“法不容情,但法也讲人性。盗窃就是盗窃,不管啥理由,都得受罚,不然对丫蛋家不公平,对其他老百姓也不公平。规矩不能破。”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先把人关在留置室,好吃好喝待着,别委屈了。我下午去趟县医院,看看他儿子的情况,再跟县局法制科的同志商量商量。”
赵所长去了三天县城,回来时黑了瘦了,眼窝都陷了进去,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他把一沓病历放在桌上,纸张都被汗水浸得发皱,边角卷了起来:“孩子确实病重,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医生说要化疗,至少得先交五千块押金,他们家早就掏空了,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他媳妇受不了这打击,上个月回娘家了,没再回来。”
他从包里掏出个信封,放在桌上,推给我看:“我跟医院领导磨了两天,嘴皮都快磨破了,他们答应减免部分床位费和检查费。还有,政府凑了点钱,加上所里的见义勇为基金,一共三千块,先交上去,能顶一阵子。”
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有点哑,带着疲惫:“明森,你下午去李村一趟,跟丫蛋她奶奶说,钱找着了,是她舅。
我接过赵所长递来的信封,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三千块钱,每张纸币都带着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攥过,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我去吧。”我对赵所长说,“顺便把钱给丫蛋家送过去,也好让老人家放心。”
老王在一旁抽着烟,烟雾缭绕中开口:“带上老周,他车开得稳,路熟。”
老周是所里的司机,开着辆半旧的吉普,车斗里还装着刚从乡卫生院领的退烧药——前几天暴雨,不少村民淋了雨感冒,所里特意备着的。
车在坑洼的山路上颠簸,老周把车速放得很慢:“这路,前两天下雨冲坏了不少,得小心点。”他指了指路边的水沟,里面还积着浑浊的水,“上周二柱家的牛就是在这儿崴了脚,折腾了半天才弄上来。”
我望着窗外,玉米地一望无际,秸秆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心里反复想着赵所长的话——法是法,情是情,可真到了事儿上,那道坎哪那么好过。
到了李村,丫蛋家的烟囱正冒着烟,淡淡的,在蓝天下散成一缕。院门还是塌着个角,老黄狗趴在门口,看见我们的车,慢悠悠地摇了摇尾巴,没叫。
“是警察同志吗?”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我推开门,看见老太太正坐在灶台前烧火,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她满脸皱纹都暖烘烘的。丫蛋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头都快磨没了,看见我们,眼睛一亮,放下笔就跑过来:“叔叔!钱找着了吗?”
“找着了。”我把信封递过去,“这是您的钱,一分不少。”
老太太接过信封,手一抖,钱从里面滑出来几张,她赶紧一张张捡起来,对着光数了又数,数到第三遍,突然抹起眼泪:“太好了……这下能给她娘抓药了……”
“奶奶,”丫蛋拉着老太太的衣角,“警察叔叔说,钱是舅姥爷送回来的,他不是故意要拿的,是舅姥爷家弟弟生病了,急着用钱……”
老太太数钱的手停住了,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惊讶:“他……他娃病了?”
“是白血病,在县医院住着呢。”我把赵所长了解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所里和局里的同志凑了点钱,先给孩子治病,您别往心里去。”
老太太沉默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往炕洞里摸了摸,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块。“这是俺昨天卖鸡蛋攒的,不多,你帮俺带给那苦命的娃……都是亲戚,哪能眼睁睁看着……”
“奶奶!”丫蛋急了,“那是给娘抓药的钱!”
“药可以晚两天抓,娃的病不能等。”老太太把布包往我手里塞,“告诉他,别记恨俺老婆子之前哭闹,俺不知道……让他好好给娃治病,钱不够,俺再去跟街坊借……”
我捏着那布包,薄薄的,却重得攥不住。老周在门口偷偷抹了把脸,转身去车里翻出两盒退烧药:“大娘,这药您留着,万一感冒了好用。”
回去的路上,老周没开收音机,车里静得能听见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快到所里时,他突然说:“上回我家小子发烧,半夜找不着医生,是邻村的王大爷背着娃跑了三里地去卫生院……这世上的事,哪分得清那么多对错。”
我没说话,看着窗外掠过的玉米地,突然懂了赵所长为啥蹲在石榴树下转圈圈——那杆秤,一头是法,一头是情,偏了哪头都不行,可真要端平了,得费多少心呢。
回到所里,我把老太太的布包递给赵所长。他打开看了看,叹了口气,放进抽屉最底层,和那三千块钱放在一起。“明天我再去趟县医院,”他说,“跟医生说说,能不能再缓两天交住院费。”
夕阳把派出所的影子拉得很长,老王在院子里晒的草药散发着清香,丫蛋家的烟囱、矿坑里的石膏粉、老太太的毛票、病床上的孩子……像一串珠子,被“人心”这根线串着,沉甸甸的,却闪着光。
或许这就是基层的日子,没那么多惊天动地,更多的是这些缠缠绕绕的人和事。法是规矩,情是温度,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守着规矩,揣着温度,慢慢走。
五:警徽下的麦香
第二年的麦收来得比往年早了些。立夏刚过,阳光就像泼洒的金子,把昝岗乡的田野烤得滚烫。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沉甸甸的麦穗低着头,金黄的麦浪在风里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麦香,那是属于丰收的味道。可就在这满眼喜悦的时节,李庄村却出了件让人气愤的新鲜事——有人用拖拉机偷麦子。
这在昝岗乡可是闻所未闻的。偷鸡摸狗的有,趁夜黑风高偷个三五十斤麦子贴补家用的也见过,但用拖拉机一偷就是几亩地的,翻遍乡派出所的卷宗,也找不出先例。
报案的是李庄村的种粮大户李老栓。这老汉六十出头,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他承包了村里二十亩地,种的全是从县农科所引进的优质冬麦,麦粒饱满,抗病性强,眼看再有三天就能开镰收割,却在一夜之间丢了三亩多。
李老栓冲进派出所时,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草帽被攥得变了形,唾沫星子喷了一地:“赵所长!段警官!你们可得给俺做主啊!这些贼娃子,真是胆大包天!俺辛辛苦苦种了大半年,春耕时顶着冻施肥,夏天抗旱浇地浇到半夜,眼看就能卖钱给孙子交学费,被他们这么一偷,俺这化肥钱、种子钱都得赔进去!这不是要俺的老命吗!”
他说着,眼圈就红了,往墙角的长凳上一坐,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院子里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替他叹气。
“叔,您别气,先喝口水缓缓。”段旭赶紧倒了杯凉茶递过去,蹲在他旁边,声音放得柔和,“您仔细想想,昨晚有没有听到啥动静?比如拖拉机的声音,或者人说话的声音?”
段旭是所里最年轻的民警,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点稚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村里人都爱叫他“小段”。他刚从警校毕业不到一年,跟着赵所长在基层打磨,性子急,但心肠热。
“听到了!咋没听到!”李老栓一拍大腿,猛地站起来,杯里的水都洒了大半,“后半夜的时候,俺听见村西头有拖拉机响,‘突突突’的,响了好一阵子。俺当时累得快散架了,躺在炕上想,这谁家这么勤快,半夜就开始收割了?也没在意。现在想想,肯定是那帮贼!用拖拉机拉麦子,能不响吗!”
赵所长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烟瘾大,烟杆是自己用枣木做的,油光锃亮,一看就用了不少年头。“老栓,你那三亩地靠近哪?周围有啥遮挡不?”
“就靠近村西的土路,旁边是片杨树林。”李老栓说,“平时也没人去,那片地的麦子长得最好,穗子比别处的沉,谁成想……”他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走,去地里看看。”赵所长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拍了拍李老栓的肩膀,“放心,只要是在昝岗乡的地界上,丢了的麦子,俺们就一定给你找回来。”
我和刘长坡跟着赵所长、段旭,陪着李老栓往地里走。刘长坡是所里的“秀才”,戴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负责文书档案和技术勘察,相机和放大镜是他的随身宝贝。
田野里已经有不少农户在忙活,有的在割麦,镰刀“唰唰”作响;有的在捆麦秸,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上;还有的赶着牲口车往家运麦子,牲口的铃铛“叮铃叮铃”响,一派忙碌的景象。可走到李老栓家的地头,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金黄的麦浪依旧在远处翻滚,唯独靠近路边的三亩地光秃秃的,露出褐色的泥土,像一块漂亮的锦缎被撕开了个大口子,看着格外刺眼。麦茬被压得平平整整,显然是被重型机械碾压过,地里还有两道清晰的拖拉机轮胎印,一直延伸到旁边的土路上。
段旭蹲在地里,手指摸着被压倒的麦秆,眉头皱得紧紧的:“这贼也太胆大了!用拖拉机偷麦子,这得多大动静啊!就不怕被人发现?”
“麦收时节,家家都忙,从早累到晚,夜里沾着枕头就睡,谁能注意到村西头的动静。”刘长坡推了推眼镜,已经打开相机开始拍照,“看这轮胎印的宽度和深度,是东方红-75型拖拉机。这种拖拉机马力大,车斗宽,拉得多,咱们乡附近村里有三台,分别在张庄、王村和刘屯。”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地记着,“轮胎花纹是‘人’字形,磨损程度中等,左前轮有个小缺口,这是个重要特征。”
赵所长蹲在麦地里,抓起一把饱满的麦粒,放在手心搓了搓,吹掉麦壳,麦粒在阳光下闪着金亮的光,饱满得能挤出浆来。“这麦子刚熟,水分大,偷回去不好长时间存放。”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扫过三个年轻的民警,“明森,你去乡粮站盯着。最近几天注意拉麦子去卖的拖拉机,尤其是东方红-75型的,问问是哪个村的,麦子是啥品种,有没有正规的自产证明;段旭,你去排查那三台拖拉机,跟村干部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人夜里用过,看看车斗里有没有残留的麦糠,油箱里的油少了多少,轮胎上有没有沾着李庄村的红泥土;长坡,你跟各村的会计对对账,看看谁家今年报的麦子收成突然比往年多了不少,又说不出合理理由的,重点留意。”
“明白!”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应道,心里都憋着股劲。这不仅是为了给李老栓讨个公道,更是为了守护这麦收时节的安宁——老百姓一年的辛苦都在这地里,绝不能让蟊贼坏了这份踏实。
我往乡粮站去的时候,特意绕到李庄村的麦地里看了看。剩下的十七亩麦子长势正好,麦穗沉甸甸的,压得麦秆弯了腰。几个帮工的村民正坐在田埂上歇脚,啃着干粮,看见我路过,都直起身子问:“周警官,俺们老栓家的麦子能找回来不?”
“放心吧,一定能。”我给他们递了根烟,“你们也多留意,要是听说谁家突然多了不少麦子,或者有拖拉机夜里鬼鬼祟祟的,赶紧给所里打电话。”
“哎!好!”村民们纷纷点头,“这要是找不回来,以后谁还敢多种地啊!”
乡粮站在乡政府旁边,是个大院子,里面有四个高大的粮仓,墙壁是红砖砌的,上面用白漆写着“颗粒归仓”四个大字。院子里有个大磅秤,每天都有村民拉着麦子来卖,有用架子车的,一人在前拉,一人在后推,汗珠子砸在地上;有骑自行车驮的,后座两边各挂一个大麻袋,车把晃得厉害;用拖拉机的也不少,大多是村里的集体拖拉机,车斗里堆着小山似的麦子,帆布盖得严严实实。
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假装是来买面粉的,在院子里转悠。粮站的老王认识我,凑过来问:“小周警官,今天咋有空过来?是不是所里要换面粉了?”
“是啊,王师傅,”我笑着说,“赵所长让我来看看,有没有新磨的头道粉,给所里的伙房备点。”我压低声音,“对了,王师傅,最近有没有生面孔来卖麦子?尤其是用东方红-75型拖拉机拉来的。”
老王是个机灵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往磅秤那边努了努嘴:“这两天来卖麦子的不少,但东方红-75就见过两台,都是张庄和刘屯的,看着挺正常。不过你别说,昨天傍晚有个王村的人来打听,说家里有批麦子想偷偷卖,问能不能不开发票,我没理他。”
“谢了王师傅,有情况随时跟我说。”我递给他一根烟,继续在院子里转悠,眼睛像雷达似的盯着每一辆进来的拖拉机,尤其是东方红-75型的。
第一天过去了,没什么异常。第二天也平平淡淡,来卖麦子的都是熟面孔,手续齐全,麦子的品种也和村里上报的一致。段旭那边传来消息,张庄和刘屯的拖拉机最近都没动过,油箱里的油是满的,轮胎也干净;只有王村的那台,村会计说三天前被村西头的王强借去了,说是拉化肥,可谁也没见他拉过化肥回来。
“王强这人咋样?”我在电话里问段旭。
“听村里人说,三十多岁,游手好闲的,以前在外地打工,去年回来的,总爱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段旭的声音带着兴奋,“我看这小子嫌疑最大!”
“别急,等我这边消息。”我挂了电话,心里有了谱。王村的拖拉机,有债务纠纷,还打听过往外卖麦子不开发票的事,这几条线串起来,王强的嫌疑确实不小。
第三天下午,日头正毒,晒得人头皮发麻。我躲在粮仓的阴影里,正啃着干馒头,就听见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一辆东方红-75型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开进了粮站。车斗里装着半车麦子,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边角还特意掖了掖,像是怕人看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馒头塞进兜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这拖拉机的轮胎是“人”字形的,左前轮果然有个小缺口,跟刘长坡拍的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蓝色工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黝黑的胳膊,脸上沾着不少灰,眼神飘忽不定。他把车停在磅秤旁边,就急着往下卸麦子,连车都没熄火。
“师傅,卖麦子啊?”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根烟,脸上带着随和的笑。
“啊……是啊。”汉子的手有点抖,接烟的时候没接住,烟掉在了地上,沾了层土。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重新夹在指间,掏出火柴想点燃,可火柴划了好几下,要么没划着,要么刚着就被风吹灭了,急得他额头直冒汗。
我划了根火柴递过去,火苗稳稳地跳动着。他赶紧凑过来点烟,深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看你这麦子不少啊,”我掀开帆布的一角,抓起一把麦子,麦粒饱满,金灿灿的,跟李老栓家的一模一样,“这麦子不错啊,颗粒饱满,品种挺好。是哪个村的?今年收成看来不错。”
“张……张庄的。”汉子吸了口烟,眼睛往别处瞟,不敢看我,声音也有点发虚。
“张庄?”我笑了笑,故意拖长了声音,“我前几天刚去过张庄,跟他们村书记聊过,张庄今年种的都是晚熟麦,麦粒比这要瘦一点,颜色也浅,得再过一个礼拜才能收。你这麦子,可是早熟的冬麦,麦尖有点发红,跟李庄村李老栓家种的那个品种,一模一样,连饱满度都不差。”
汉子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像被人泼了盆冷水,手里的烟卷“啪嗒”掉在地上,烫了脚也没感觉。他张了张嘴,想说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衣襟上。
“王师傅,麻烦过下称。”我朝粮站的老王喊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走吧,跟我回所里聊聊,说说这麦子到底是从哪来的。”
汉子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我扶了他一把。他低着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声音细若蚊蝇:“我……我交代……”
没费多少劲,汉子就全交代了。他就是王强,因为欠了赌债,被人追着要,就动了歪心思。他知道李老栓家的麦子长得好,又靠近路边,容易得手,就拉上同村的两个狐朋狗友,一个叫王二,一个叫王三,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主。
三天前夜里,他们偷偷开着村里的拖拉机,带着三把镰刀,摸到李老栓的地里。王二和王三负责割麦,王强负责往车上装,忙活了整整三个小时,割了三亩多,装了满满一车。他们不敢直接往家拉,就藏在村外的一个旧仓库里,想着等过几天风平浪静了,再分几次拉去卖,没想到才第三天,就被我撞见了。
“警官,俺知道错了……”王强蹲在地上,抱着头,“俺就是一时糊涂,被钱逼疯了……俺把麦子还回去,再赔李大爷点钱,你们别抓俺进去行不行?”
“错了就得认,法律可不含糊。”我给他戴上手铐,“李大爷种点麦子不容易,你们这么一偷,他大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换作是你,你能乐意?”
王强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我们带着王强去指认现场,又去旧仓库起赃。那仓库是以前生产队留下的,破败不堪,里面堆满了杂物,角落里果然藏着不少麦子,用麻袋一袋袋装好,足足有三十多袋。我们从村里借了三辆马车,才把这些麦子运回李老栓家。
李老栓看着失而复得的麦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拉着赵所长的手,眼泪直流:“赵所长!你们真是俺们家的救命恩人啊!俺这就去杀只鸡,再买瓶好酒,一定得请大家去家里吃饭!”
“酒就免了,”赵所长笑着摆手,拍了拍李老栓的肩膀,“你要是真想谢我们,就给我们弄点新磨的面粉就行,所里的伙房正好没面了,想吃顿新麦饺子。”
“这好办!这好办!”李老栓一听,乐了,赶紧招呼儿子,“快!把最好的麦子装两袋,送去磨坊,磨成头道粉,越白越好!”
那天晚上,派出所的伙房飘着浓浓的麦香。老王指导员系着围裙在和面,他以前在部队是炊事员,揉面的手法熟练,面团在他手里转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揉得光滑圆润,还透着麦粉的白。
赵所长蹲在灶门前烧火,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得他脸上红扑扑的,烟杆插在耳朵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我、段旭和刘长坡在旁边打下手,分工明确。
段旭负责擀皮,他是第一次干这活,擀面杖在他手里不听使唤,擀出来的面皮大小不一,有的厚得像馒头,有的薄得能透光。老王在旁边看得直乐:“你这哪是擀饺子皮,分明是在练铁饼呢!”
段旭的脸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头:“俺这不是第一次干嘛,下次就好了。”他说着,更卖力地擀起来,结果用力过猛,面皮“啪”地一声粘在了擀面杖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刘长坡负责调馅,韭菜鸡蛋馅的。他把韭菜洗得干干净净,切成细碎的小段,鸡蛋炒得金黄,拌在一起,还滴了点香油,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连趴在门口的大黄狗都摇着尾巴凑了过来,被段旭赶了回去。
我就负责包,把馅料放在面皮中间,学着老王的样子捏褶子,可手笨得很,捏出来的饺子不是露着馅,就是歪歪扭扭的,有的像小元宝,有的像个瘪三,还有的干脆成了面片。
“你这包的哪是饺子,是元宝开会啊。”段旭笑话我,手里的擀面杖还在转。
“总比你擀的皮强,有的能当锅盖了。”我也不甘示弱,拿起一个歪饺子朝他晃了晃。
面粉沾在段旭的鼻尖上,像个小丑,逗得大家直笑。老王用手背给他擦掉,笑着说:“你这孩子,干活毛手毛脚的,将来娶了媳妇,怕是连饺子都吃不上热的。”
“俺娘说了,娶个会包饺子的就行。”段旭嘴硬,脸却更红了。
饺子下锅的时候,“扑通扑通”跳进开水里,像一群白胖胖的小元宝在游泳。不一会儿就浮了起来,鼓鼓囊囊的,透着韭菜的绿色。赵所长用漏勺把饺子捞出来,给每个人盛了一大碗,还往碗里滴了点香油:“快吃,热乎的,刚磨的面粉就是不一样,香!”
我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咬了一口,韭菜的清香混着鸡蛋的油润在嘴里炸开,还有新麦特有的清甜,烫得舌尖发麻,却忍不住一口咽下。抬头时,正撞见段旭举着个歪扭的饺子冲我挤眉弄眼,他鼻尖还沾着点面粉,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看得我也跟着笑起来。
老王指导员把一碗饺子推到赵所长面前,又给刘长坡添了勺醋:“多吃点,这新麦面养人,吃了干活有劲。”赵所长呼噜噜吃着,嘴里含混地应着,眼角的笑纹里全是暖意。院子里的大黄狗趴在灶台边,尾巴摇得欢,段旭扔了块饺子皮给它,它叼着跑到墙角慢慢啃,整个伙房里都是热乎的烟火气。
王强被带走时,李老栓特意赶过来,手里攥着个布包,塞到王强手里:“娃,知错能改就好。这里面是俺刚磨的面粉,带着路上吃,到了里面好好反省,出来了还能种麦子。”王强愣了愣,眼圈一下子红了,低着头说了句“谢谢大爷”,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送走他们,我站在派出所门口吹风,麦收的风带着麦秆的清香,拂过脸颊时软软的。远处的麦田里,收割机正“突突”地作业,金黄的麦粒顺着传送带涌进车斗,像一条流淌的黄金河。李老栓站在田埂上,叉着腰看机器工作,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旁边他孙子举着个小镰刀,有模有样地割着剩下的麦茬,祖孙俩的笑声飘得很远。
赵所长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接,他自己点上),吐了个烟圈说:“你看,这麦子收了,日子就得接着过。咱们干这行,不就是为了让这些笑声能一直飘着嘛。”
我望着远处的麦浪,心里突然敞亮起来。之前总觉得“守护”是个大词,大到让人喘不过气,可此刻看着李老栓祖孙的笑脸,看着收割机扬起的金色粉尘,才明白所谓守护,不过是让该成熟的麦子好好归仓,让该欢笑的人能安心笑出声,让犯错的人有机会回头——就像这麦子,不管经历风雨还是虫害,只要根还在土里,总有再抽穗的时节。
晚上值夜班,我翻出刘长坡整理的案卷,王强的笔录写得工工整整,末尾还有他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麦穗,旁边写着“出来一定好好种麦”。我想起白天他攥着李老栓给的面粉包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世间的事,大多不是非黑即白,就像这麦子,有饱满的颗粒,也有空瘪的麦壳,但磨成粉了,掺在一起,也能蒸出喷香的馒头。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案卷上,“王强”两个字被照得发亮。我拿出笔,在备注栏里写:“建议从轻处理,其家属已赔偿损失,失主出具谅解书。”放下笔时,手腕轻颤了一下,仿佛有麦香顺着笔尖淌出来,落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温柔的晕。
第二天一早,段旭兴冲冲地跑进来:“周哥,李大爷送饺子来了!说是用咱们找回来的麦子包的,特意多放了鸡蛋!”他手里捧着个饭盒,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混着韭菜的香。
我打开饭盒时,心里突然就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些饺子挤挤挨挨的,有的圆有的扁,像极了我们昨晚包的模样。咬一口,新麦的清甜裹着韭菜的鲜,烫得人眼眶发热。
原来,所谓藏蓝青春里的守护,从不是孤孤单单的冲锋,而是把散落的麦穗拾进同一个仓,把零散的心意揉进同一块面,让每一份辛苦都有归处,每一个知错的人都有回头的路。就像这饺子,皮是麦香,馅是人情,煮在一锅热水里,热热闹闹地浮起来,才是最好的模样。
麦收还在继续,田野里的机器声、笑声、风吹麦浪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悠长的歌。我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阳光铺满麦田,心里知道,这歌声里,有我们要守护的一切——那些沉甸甸的收获,那些暖融融的烟火,还有,每个像麦子一样,努力扎根、认真生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