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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春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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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酥雨绵风。
良辰春夜,谢府挂上了白灯笼。
府中独女阿攀,年方二十,大限将至。棺材就停在堂前,只等她咽气,立即装裹停灵,办丧事,早下葬。
“阿攀,舅母把一切都备好了。”妇人垂泪,隔着纱帐小心翼翼地拉起阿攀的手。
她手心里,细细的骨骼支起薄皮,指甲都泛着白色,正值妙龄的女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像纸人,不像活人。
谢阿攀艰难地吐着浊气,乌唇干裂,说不得话。
她连眨眼都没力气,眼前灰蒙蒙的,一切都像笼罩在影子里。
大舅母很细心,跟她一一交代:“你用惯了的东西,还有你爱看的那些游记、话本,都带上。还有新做的春衫,坠着明珠的绣鞋,胭脂螺黛,金丝头面——对了,大舅母叫人做了辆大马车。你不是一直想出门,游园、踏青吗?”
阿攀艰难笑了笑,干燥的唇瓣扯裂,溢出血珠子。
她生来多病,江南第一神医曾经说过,她活不过二十。
为了活下来,即使是在温暖的江南,也穿不了薄衫,不能妆点打扮,戴不了头面,更出不了门。但快到二十岁了,她还是要死了。
再过三天,就是她的生日。
不过也好,死了以后没病了,她生前享受不了的一切都陪葬进墓里,变成鬼,干什么都行。
大舅母看她笑了,继续哄她:“舅母买了一只小白狗,长毛的,活泼可爱,到时候有它陪着你——”
“不。”
阿攀吐出一道气音。
她嘶哑地说出了今天的唯一一句拒绝:“别杀它。”
活物怎么能给她当陪葬呢。让它活着吧。活着多好啊。
就算是她这种生不如死的人,也不愿意就这么死了。
可惜,命数天定。
大舅母答应了她唯一的要求。
阿攀松了一口气。
现在她不成了,一切都是别人说了算,她做不了主。
谢家五代单传,她又父母双亡,等她死以后,一切都要交给母亲的娘家办理。专程赶过来帮她送终的大舅舅和大舅母,就是主理这件事的人。
等她死后,她的棺材会被运到北方,葬进母亲娘家的墓地。
——她有一门“婚事”。
冥婚,男方是大舅母十岁夭折的长子,他们将会合葬。
她的名下甚至会写一个儿子:过继过来的嗣子。谢家几代经营的家产宅地,都将作为她的嫁妆流入夫家,留给那个孩子,而她谢阿攀——
永享祭祀,香火不绝。
应当瞑目。
她安慰着自己,慢慢闭上了眼睛。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大舅母皱眉,脸上剥去慈爱,露出当家多年的威严:“金铃,外面怎么这么吵?”
叫金铃的丫鬟立刻去了,却一去不回。
大舅母等了一会儿,松开了阿攀的手,起身去查看情况。
她忘了把阿攀的手重新掖回被子里,也忘了拉上纱帘,于是阿攀得以从帘间向外投去目光。
房门被推开了。
阿攀看到了一双手。
年轻男子,骨骼清秀修长,指腹粗糙,指尖有制药染色的微黄。
一双江湖郎中的手。
他像个骗银子的江湖郎中一样说话,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过于冷漠。
“赏金千两,可还作数?”
“你是什么人?”大舅母挡在门前,“谁让你们把他放进来的!护院呢?还不把这骗钱的混混打出去!”
外面又骚动了一阵,那个刚刚出门探查的金铃怯怯地说:“大夫人,他会武功,家丁拦不住……”
“你!”大舅母一听,往后退了一步,来不了硬的,只好讲理,“擅闯女子闺房,你好大的胆子!男女大防,你这种嘴上没毛的小子难道不懂?别逼我们报官抓人!”
江湖郎中从袖中拿出一张黄纸,慢慢展开:“揭榜而来,何谈擅闯?”
大舅母一愣,结巴道:“那、那是早前张贴的悬赏,江南第一名医宗悬都说了神仙难救,你有多大的本事,敢来骗人?”
江湖郎中顿了顿,道:“这救与不救,还得病人说了算。”
大舅母刚想说那丫头眼看就不活了,但在她张嘴之前,一道耳语一般微弱的声音从深暗的内室传来。
阿攀勉力侧过头,尽量放大了声量:“算数,治我。”
没人帮她梳发擦洗,她病容惨白,枯萎的乱发覆盖了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两只眼睛里燃烧着幽火。
那是半条腿踏进棺材、却仍然狂想着要活下来的森森鬼气。
就算治不好,但再试一试吧。
多喝一碗药,多活一个时辰。什么办法都好,救救她吧。
她要活。
大舅母脸上划过一道阴翳。为了一个必死的病秧子,又费千金,实在令人不快。
再想到这些年谢家几世积累的金银,叫这个病秧子花钱如流水地治病,当真可惜,不知道便宜了多少骗子和大夫。
早知如此,她应该早些年就过来看着谢阿攀,帮她打理内务才是。
江湖郎中听到了这一声。
他推门而入,旁若无人来到床边,低头看向病人:“手。”
灰影般的纱帐中,病人探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是潮湿的麻料。
阿攀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想到:外面下雨了。
是她还没机会见到的,今年的春雨。
——今夜,谢阿攀活了下来。
直到第二天天亮,白灯笼熄灭,她也没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