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莲之初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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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县文化广场的灯光，在这个夏末的夜晚亮得异乎寻常。白光从四面八方刺来，将临时舞台上的红毯映照得如同一条流淌的火焰。这是梅山县首届“荷花仙子”评选的决赛现场，舞台两侧巨幅LED屏上，“硒世珍品·梅山白莲”的宣传片循环播放——一场由县委县政府精心策划，旨在打造全省最大“富硒白莲”产业品牌的大戏，正推向高潮。
三个月前，县委常委会上，县委书记蔡一鸣敲着桌面说："我们梅山的富硒白莲品质全省第一，但知名度还不如邻县的普通莲子！"会议通过了《关于加快推进富硒白莲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实施意见》，其中就包括举办"荷花仙子"评选活动。县农业局连夜制定了方案：冠军将获得五万元奖金，并担任"梅山富硒白莲"形象代言人，参与后续的农产品推介会、文旅宣传片拍摄等工作。
周丽雯站在舞台中央，感觉那些灯光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她胸腔发紧，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力攫取稀薄的空气。她微微低头，试图避开直射眼眸的强光，视线却落在自己因小腿不受控制颤抖而轻轻波动的淡粉色旗袍下摆上。这件绣着并蒂莲纹样的旗袍是组委会统一定制，据说采用了县里新研制的莲纤维面料，连纽扣都是白莲籽打磨而成。冰凉丝滑的触感下，是肌肤因紧张而泛起的细密栗粒。
就在半小时前，决赛的最后一个环节——才艺展示中，周丽雯表演了茶艺。舞台上摆放着乌木茶盘，青瓷茶具在聚光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些茶具产自梅山陶瓷厂，釉料中添加了莲灰，烧制后会呈现出特有的青白色。当古筝曲《高山流水》响起时，她纤长的手指如白鹤掠水般拂过茶具，烫杯、投茶、冲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舞蹈。最惊艳的是最后的"凤凰三点头"，她将茶壶高高提起，水流划出三道完美的弧线，恰好注满三个品茗杯，引得台下评委席传来一阵低声赞叹。
李建林就坐在评委席正中最核心的位置，手中的钢笔不知何时已停下，目光穿过炫目的光晕，牢牢锁定在她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那目光不像是在欣赏才艺，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农人，在审视一株突然闯入视野、品相独特的莲株，带着掂量、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
在观众席第三排的角落里，王继伟攥紧了拳头。作为县里有名的年轻律师，他本是受担任县委办主任的舅舅所托来观摩这场“融合传统文化与现代产业”的赛事，却意外发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周丽雯。他还记得五年前高中毕业那天，周丽雯站在教室门口阳光里的样子，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要去省城读大学"，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她却站在选美比赛的舞台上，被台下那些油腻男人的目光舔舐着。王继伟看着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女孩，突然觉得胸口发闷——那个曾和他并肩在图书馆老旧书架间，为《红楼梦》里一句判词争论半晌的女孩；那个在毕业午后阳光下，眼神清亮说着要去省城看更大世界的女孩，怎么会站在这被物化目光层层包裹的选美舞台上？当周丽雯表演茶艺时，他注意到评委席上那个西装男人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这让他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仿佛一堵徒劳的墙，想要挡住些什么。
"下面有请'荷花仙子'选美大赛冠军周丽雯小姐上台领奖！"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音响震得她耳膜发疼。舞台大屏幕上突然切换到航拍画面——万亩莲塘在夕阳下泛起金色波浪，正是县里重点打造的"富硒白莲示范基地"。
台下掌声如雷，周丽雯却觉得那些声音离她很远。她机械地迈步向前，高跟鞋踩在红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三个月前，她还在县纺织厂的流水线上，手指被棉线勒出一道道红痕；而现在，她穿着价值半个月工资的旗袍，站在全县最瞩目的舞台上。这场由县委宣传部、农业农村局联合主办的赛事，报名启事就贴在纺织厂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烫金的政府公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恭喜周小姐。"一个浑厚的男声从身侧传来。周丽雯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微笑着向她递来水晶奖杯。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西装，领带上别着一枚精致的荷花形领针，在灯光下闪着低调的光。
"这位是我们梅山县建林地产的董事长，也是本次大赛的主要赞助商李建林先生。"主持人适时地介绍道，"李董的企业为赛事提供了全程支持，并与县政府签订了《富硒白莲产业战略合作协议》。"
事实上，早在初赛时，李建林就注意到了这个气质独特的女孩。当其他选手浓妆艳抹地表演流行舞时，周丽雯素净着脸朗诵徐志摩诗歌的样子，像一阵清风吹进了评审室。他当即在评分表上写下全场唯一的满分，并悄悄给助理发了条短信："查查23号背景"。得知她两年前大专毕业后一直在纺织厂工作后，李建林在复赛前特意调整了评分标准，将"文化素养"一项的权重提高了15%——这恰好符合县政府提出的"要选拔德才兼备的形象代言人"的要求。决赛当晚，他更是安排公司三十多名员工集体投票，还授意技术部门对短信投票系统做了"微调"——周丽雯的票数在最后十分钟神秘地暴涨了2000票，这让后台监控数据的技术员小张擦了三次冷汗，却意外与县政府希望"扩大群众参与度"的指示不谋而合。
周丽雯慌忙伸出双手接过奖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手。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她像触电般缩了一下，奖杯差点脱手。她听见台下传来善意的笑声，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别紧张。"李建林的声音很温和，带着长辈般的慈爱，"你今晚的表现很出色。按照县政府规划，接下来三个月你要参与白莲品牌推广，包括下周的省农博会。"
周丽雯抬起头，正对上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舞台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琥珀色，里面没有她熟悉的纺织厂男工那种赤裸裸的欲望，而是一种她读不懂的复杂神色。
眩晕感再次袭来。周丽雯想起报名那天，她躲在选美大赛宣传海报后面，偷听着前面两个女工的对话。
"听说冠军能拿五万奖金呢！县政府出的钱。"
"得了吧，那些评委都是男的，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不过听说真要代表县里去省里领奖的。"
当时她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服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照片——那是她卧病在床的母亲和正在读高中的弟弟唯一的合影。纺织厂微薄的工资连母亲的药费都付不起，更别说弟弟下学期的学费了。
"周小姐是本地人吗？"李建林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是...是的，我家在城东的纺织厂家属院。"周丽雯结结巴巴地回答，随即懊恼地咬住下唇。为什么要说这个？家属院是全县最破旧的住宅区，说出来只会让人看不起。
但李建林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到只有她能听见："我注意到你在才艺展示环节朗诵了自己写的诗，很有灵气。我们公司正需要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人才参与文旅项目开发。"他特意补充道，"这是县政府重点扶持的产业融合项目。"
周丽雯愣住了。她本以为等待她的会是那些女工私下传说的"潜规则"，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评价。那首《荷塘月色》的散文诗确实是她熬了三个晚上写出来的，为此她偷偷溜进县图书馆，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诗歌集。
"谢谢...谢谢李董。"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颁奖环节结束后是合影时间。周丽雯被安排站在李建林身边，摄影师不断喊着"再靠近一点"。她能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一丝雪茄的气息，与纺织厂里永远散不去的机油味截然不同。背景板上"硒引天下·莲香梅山"八个大字在闪光灯下熠熠生辉，这是县委书记亲自题写的宣传语。
当颁奖台上无数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王继伟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看见周丽雯被那个足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揽住肩膀，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大腿在强光下白得刺眼。转身离场时，他撞翻了邻座的饮料，深褐色的液体在水泥地上蔓延开来，像极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周小姐，"合影间隙，李建林突然开口，"我们公司办公室正在招聘一名文旅项目专员。如果你有兴趣，明天可以来建林大厦聊聊。"他递来一张烫金名片，"你的气质很适合代表梅山形象。"
周丽雯接过名片，感觉那薄薄的卡片比水晶奖杯还要沉重。名片上烫金的"建林地产"四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刺痛她的眼睛。这一刻，她想起了母亲咳血时擦不净的毛巾，想起了弟弟补了又补的书包，想起了家属院里永远修不好的漏水屋顶。
舞台大屏幕切换到县电视台的直播画面，镜头正对着观众席上方悬挂的红色横幅："打造富硒白莲百亿产业，谱写农文旅融合新篇章"。周丽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县政府产业布局的关键节点上。
晕感再次袭来，这一次，与舞台上刺目的白光无关，而是源于内心深处那口骤然被撬开的欲望与恐惧的深井。命运的裂缝就在眼前，透出诱人却又危险的光。她看见那光里，有母亲安稳的睡颜，有弟弟崭新的书包，也有自己迅速沉入无边黑暗的倒影。鼻腔里，仿佛同时萦绕着医院消毒水的刺鼻和李建林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檀香。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空气一同烙进肺里。她知道，她必须抓住这道缝，哪怕——哪怕从此，自身的每一片花瓣，都将染上淤泥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莲之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