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医院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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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惨白，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像是某种垂死昆虫振翅。空气里是消毒水、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花朵甜腻的混合气息，黏稠地贴在鼻腔黏膜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心跳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从一扇扇虚掩的门后渗出，敲打着死寂。
尽头那间单人病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透出的光在走廊地面上拉出一道锐利的亮痕。吴榛侧身进去，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又或者，是怕惊动自己。
门在身后合拢，隔开了大部分杂音，只剩下室内更清晰、更沉重的寂静。窗帘拉得严实，只留床头一盏壁灯，暖黄的光晕拢在病床上那一小团隆起上。
他的“弟弟”，姜莱，此刻安静得几乎不存在，陷在雪白的被单和枕头里，只有脸上残存的几道未消退的擦伤，和脖颈延伸到绷带下的可疑痕迹，证明着白天那场近乎疯狂的玩命疾驰并非幻觉。
吴榛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皮革发出轻微的叹息。他没开顶灯，任由壁灯的光影将自己的侧脸切割得半明半暗。
目光落在姜莱脸上，少年睡梦中依然拧着眉，嘴唇抿得发白，惯常那种飞扬跋扈、不管不顾的神情被疲惫和痛楚取代，显得……脆弱。这个词划过吴榛心头时，他下颌的线条骤然绷紧。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姜莱脸颊上方一寸，能感受到少年皮肤散发的微弱热度，比平时烫一点，或许是低烧。指尖细微地颤了一下，最终没有落下，转而轻轻拂开姜莱额前一缕被冷汗黏住的潮湿黑发。动作是轻的，眼神却沉得结冰。
床头柜上散落着医生留下的各种单据，还有一只屏幕碎裂、边框沾着暗红污迹的手机，是姜莱的。
吴榛拿起那只手机，碎裂的蛛网纹路下，屏保是姜莱坐在一辆改装赛车驾驶舱里的照片，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是空旷的赛道和模糊的速度线。年轻，张扬。
指腹无意识地擦过手机边缘干涸的暗红，然后收拢，攥紧。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棱角硌着掌心。
姜莱是在一阵钝痛和口干舌燥中醒来的。眼皮沉重得掀不开，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水底，费力上浮。最先恢复的是痛觉，右边胳膊和肩胛火烧火燎，脑袋里像有根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喉咙干得冒烟。他嘤咛了一声，试图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和肌肉立刻发出联合抗议。
“别动。”
低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熟悉，却浸透了某种姜莱从未听过的寒意，冻得他昏沉的意识都清醒了两分。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模糊了几秒才聚焦。吴榛的脸就在床边，背对着壁灯的光，大半隐在阴影里，只有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被勾勒出来。那双总是纵容他、带着无奈笑意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寒潭，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姜莱张了张嘴，想喊“哥”，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音。
吴榛没说话，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桌子倒了半杯温水，又兑了点热水，试了试温度。他回到床边，却没有立刻把水递过去，而是俯身，一手稳稳托住姜莱的后颈，将他稍稍扶起一点，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小心，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处。
杯沿抵到干裂的唇边，温水滋润了喉咙，姜莱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觉得活过来一点。他抬眼去看吴榛，哥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沉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但姜莱太了解他了，这种平静比暴怒更让他心里发毛。
“哥哥……”他哑着嗓子，声音微弱，“我……”
“闭嘴。”吴榛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把杯子放回床头柜，金属杯底磕在木质桌面上，“咚”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病房里只开了壁灯，光线昏暗暧昧，将吴榛的侧脸轮廓刻画得如同冷硬的雕塑。他看着姜莱，声音比刚才更低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轻又缓地砸下来，砸得姜莱耳膜嗡嗡作响：
“姜莱，十六岁，无证驾驶，非法改装车，市区超速百分之两百，撞毁护栏十二米，气囊全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姜莱身上绷带的轮廓，“右肩胛骨骨裂，轻微脑震荡，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擦伤不计其数。”
他每说一句，姜莱的脸色就白一分，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吴榛的语气。那是一种彻底剥除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冰冷事实陈述的语气，比任何暴怒的嘶吼都更令人胆寒。
吴榛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盯着姜莱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像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空气：
“姜莱，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他的气息拂在姜莱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如果你今天运气差一点，方向盘偏一寸，或者安全气囊晚弹出零点一秒，我现在该去哪里找你？”
“是去太平间认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是去重症监护室外，等着医生下病危通知，赌你那点可怜的运气能不能撑过今晚？”
他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有什么起伏，但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滚，是后怕，是愤怒，是某种更深、更沉、几乎要失控的黑暗情绪。他握着领带另一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吴榛。那个总是纵容他、替他收拾烂摊子、在他胡闹时无奈叹气的哥哥，此刻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
他想反驳，想说他车技很好，说他知道分寸，说只是一时大意……但在吴榛这样的目光下，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第一次，在哥哥面前，感到了某种接近“畏惧”的情绪。不是因为惩罚，而是因为吴榛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冷压力。
吴榛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用那双寒冰似的眼睛看了姜莱很久，久到姜莱几乎要撑不住移开视线。
“躺好。伤好了看我回家怎么罚你。放心吧，叔叔阿姨都知道了。他们惯着你我可不惯着。”吴榛丢下几句话，转身走向病房附带的小洗手间。
姜莱扯住他的衣袖：“哥～哥哥～。”
“别撒娇。没用！”
姜莱便没敢再开口，在外头他横行霸道在家里，他是有点怕这个哥哥的，无论闯了多大的爸妈都会帮她收拾烂摊子，但是免不了会被吴榛罚一顿。
姜父母两人要管理两家这么多产业，随着孩子年龄增长也越来越忙，所以严令姜莱听吴榛的话，这个“哥哥”几乎是唯一一个能治这个小霸王的。
洗手间传来隐约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吴榛拿着拧干的热毛巾出来。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无视姜莱瞪着他的眼神，用毛巾仔细擦过姜莱完好的左手，手指，掌心，手背。
然后是脸，这张脸生的过度漂亮，洁白皮肤透出玉一般的光泽，他小心地避开伤口，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有刻意加重力道，只是很专注，很……平静。
仿佛刚才那个用言语凌迟他的人不是他一样。
擦完，他把毛巾放到一边。床头柜上放着医院配的营养粥，还温热着。吴榛拿过碗和勺子，舀起一勺，送到姜莱唇边。
姜莱紧抿着嘴，扭开头，用行动表达抗拒和不满。他还在为刚才那些话赌气。
吴榛的手停在空中，没动。勺子里淡白的粥微微晃着。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吴榛的声音响起，比刚才似乎软了一点点，但依旧没什么温度：“吃饭。”
姜莱不动。
“姜莱，”吴榛又叫了一声，勺子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他的嘴唇，“别让我说第三遍。”
还是那副冷冰冰的命令口吻。一想到自己都受伤了，大哥还要威胁他回去领罚，姜莱心里的火苗蹭地又窜高，巴不得病一辈子也别好。
他猛地转回头，想吼回去，却在对上吴榛眼睛的瞬间，所有话又卡住了。
吴榛看着他，眼神依旧很深，很沉，但……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这样的眼神好像在某部爱情电影的男女主角里看到过。
壁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姜莱甚至能看清他睫毛根部细微的弧度。然后，他看见吴榛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查地，轻轻抖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吴榛似乎也意识到了，他极快地蹙了下眉，随即稳住了手。但他没有立刻把勺子再次递过来，而是手腕一转，将那勺粥移到自己唇边，很轻地，吹了一下。
动作自然，像是做过千百遍。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一瞬间过于冷硬的表情轮廓。
然后，他才把勺子重新递到姜莱嘴边。这次，温度正好。
姜莱愣住了。他看着那勺粥，又抬眼去看吴榛。哥哥的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也恢复了那种深潭似的平静，仿佛刚才那轻微的颤抖和自然的吹凉动作，都只是姜莱伤后恍惚的错觉。
但他心脏某个地方，却像是被那口温热的气息，极轻地烫了一下。
所有的愤怒和赌气，忽然就泄了劲。他慢慢张开嘴，含住了勺子。
粥的味道很淡，但他饿得厉害，一口咽下，胃里暖和了些。吴榛没再说话，只是一勺一勺，沉默而耐心地喂他。
偶尔有米汤沾到姜莱嘴角，他会用拇指指腹轻轻擦掉，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病房里只剩下勺碗轻微的碰撞声，和两人压抑又带点暧昧的呼吸声。
吃到一半，门口传来两声很轻的敲门声。
吴榛喂食的动作顿住，勺子停在半空。他没立刻回应，只是掀起眼皮，看向门口，眼神在瞬间沉了下去，方才喂食时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柔和，消散得无影无踪。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敲了两下，这次稍微重了点。
吴榛放下碗勺，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才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冷淡：“进。”
门被推开，一个和姜莱年纪相仿的少年探进头来。是方晓。他穿着干净的连帽衫和牛仔裤，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还夹着几本厚厚的杂志。看到病房里的情形，他显然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姜莱，看到他脸上的伤和绷带时，露出一丝明显的担忧，随即又看到床边坐着的吴榛。
方晓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站在门口，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吴……吴榛哥。”他小声打招呼，又看向姜莱，“阿莱，你……你好点了吗？我听说你出事了，来看看你。”
阿莱？这么亲密，身旁的哥哥眼神逐渐冰冷，连他都没这么叫过，吴榛心里怀疑的种子越来越深了。
姜莱看到方晓，眼睛亮了一下，尤其在看到他腋下夹着的那几本杂志——封面上是炫酷的赛车和冠军车手——时，那份被伤病和哥哥的冷脸压抑了半天的躁动，又有点蠢蠢欲动。
他想坐起来一点，却使不上力气，吴榛脸上顿时有些讪讪。
“方晓，你来啦。”他扯出个笑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我还好，死不了。”
吴榛将姜莱那一瞬间的雀跃尽收眼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淡淡地落在方晓身上，尤其是他带来的果篮和那几本赛车杂志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方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感觉像是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扫过。
“有心了。”吴榛开口，语气疏离而客套，“他需要休息，不宜久聊。”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方晓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他还是走了进来，把果篮放在墙边的小几上，然后拿着那几本杂志，走到病床另一边，刻意避开了吴榛所在的位置。
“我给你带了你一直想买的那几期《极速世界》，还有最新的赛道分析。”方晓把杂志放在姜莱手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等你好了，我们再去……”他顿了顿，瞥了一眼旁边如同冰山般散发着寒气的吴榛，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再说。”
姜莱的注意力已经被杂志封面吸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铜版纸页面，眼神发亮，仿佛疼痛都暂时忘却了。他感激地看向方晓：“宝贝儿！还是你懂我！”
吴榛的眉毛皱起，假装不经意的瞥了眼床边两人“亲密无间”的互动。
方晓笑了笑，笑容有点勉强，他能感觉到来自床另一侧那道存在感极强的冰冷视线，如芒在背。他看向姜莱，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医生怎么说？严重吗？”
“没事，骨头裂了点缝，养养就好。”姜莱满不在乎，心思大半还在杂志上，“就是我妈和我哥大惊小怪……”他说着，下意识又瞥了吴榛一眼，声音小了下去。
吴榛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方晓和姜莱互动。看着姜莱因为几本杂志就对朋友露出那样鲜活的笑容，看着方晓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甚至那底下更深一层的、属于少年人隐秘的情感。他交叠着双腿，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眼神却越来越深，像暴风雨前沉寂的海面。
方晓被这无声的压力弄得坐立不安，又简单问了姜莱几句伤情，叮嘱他好好休息，便匆匆站起身：“那个……姜莱，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等你好了约你出来玩。”
“啊？这么快就走？”姜莱有些意外，他还想问问方晓知不知道他那辆车被拖到哪里去了。
“嗯，你哥说得对，你需要多休息。”方晓几乎是逃也似的，又对吴榛点了点头，“吴榛哥，我先走了。”
吴榛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方晓几乎是贴着门边溜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姜莱翻动杂志书页的沙沙声，和他因为看到精彩内容而偶尔发出的轻微抽气声。他全神贯注，甚至暂时忽略了那座持续散发低气压的冰山。
吴榛的目光落在姜莱侧脸上，少年垂着眼，长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扇形阴影，因为兴奋，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他看得那么专注，手指划过杂志上疾驰的赛车图片，仿佛那些钢铁巨兽和极限速度，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吴榛忽然动了。
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走到床边。姜莱察觉到阴影笼罩，抬起头，对上吴榛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吴榛伸出手，不是去拿杂志，而是直接探向他的脸。
姜莱一愣，下意识想缩手，却已经被吴榛握住了腕骨。哥哥的手指很凉，力道却不容抗拒。
在姜莱茫然的目光中，吴榛抚摸着他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他的手指灵活，很快，他收了手，想问点什么却没开口。
手腕骤然一松，血液流通带来的微微刺痛让姜莱“嘶”了一声，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轻松。他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腕，疑惑地看向吴榛，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一顿操作给他整蒙了。
“想什么？”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姜莱摇摇头，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看你的吧。你“宝贝儿”给你送来的”吴榛一字一顿，冷冷的盯着他。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他微微侧身，让开了床头柜前的位置，示意姜莱可以更方便地拿杂志。
姜莱狐疑地看着吴榛，又看看杂志，心说那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了，伸出手，去够最上面那本封面最炫的杂志。手指即将触碰到光滑的封面——
就在这一瞬间。
“哐啷！”
病房的门被狠狠关上，一个修长的背影在瞳孔中慢慢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医院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