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四章:死里逃生,生不如死 ...
-
天,是惨白色的。
雪下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停歇。整个盛京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下,万物肃杀,仿佛连时间都被冻住了。
豫亲王府的府门外,那根高耸的旗杆,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阿古拉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白。天空是白的,雪是白的,连血液似乎都冻成了白色。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摇曳了几下,眼看就要熄灭。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科尔沁的草原,绿得像一块翡翠。娜仁托娅穿着鲜红的蒙古袍,像一团火,在草原上奔跑。她回过头,对他笑,喊着他的名字。
“阿古拉——”
那声音清脆悦耳,像草原上的百灵鸟。
“娜仁……”阿古拉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这两个字。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门轴转动声。
“吱呀——”
那是王府的大门,开了。
一股带着暖意的风,夹杂着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吹散了旗杆下的死寂。
阿古拉费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
他看到了。
在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魔鬼,多铎。他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衣领上镶着厚厚的银狐毛,衬得他肤色冷白,眉眼如刀刻般锋利。他站在那里,就像这冰雪世界的王。
另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娜仁。
她依偎在多铎身边,身上披着一件崭新的、属于多铎的玄色斗篷。斗篷很大,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裹住,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她的脸色比雪还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闪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灰。
她被多铎揽在怀里,两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幅和谐的画卷。
阿古拉的心,在那一瞬间,彻底碎了。
他想吼叫,想质问,想冲下去撕碎多铎。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多铎抬起头,看着旗杆上那个已经快冻成冰雕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低头,对怀里的娜仁托娅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阿古拉的耳朵里:
“看,我说过,他会死的。”
娜仁托娅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死死地咬着唇,直到咬出血来。她看着旗杆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脸上那层厚厚的冰霜,看着他空洞的眼神。
她知道,他没死。
他还活着。
为了她,他撑过来了。
娜仁托娅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多铎揽在她腰间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像一块寒玉。
“王爷……”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您说过……只要他活着……就饶他一命……”
多铎低下头,看着她眼中的哀求,忽然笑了。
他喜欢看她为了别人求他,因为这代表着,她有软肋,她会为了保住那个软肋,而对他百依百顺。
“本王说话,自然算数。”多铎朗声道。
他一挥手。
早已候在一边的侍卫阿克占立刻带人上前,砍断了旗杆上的绳索。
阿古拉像一袋破烂的粮食,从半空中坠落,重重地砸在厚厚的雪堆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动。
“把他拖下去。”多铎淡淡地吩咐,“洗洗干净,送去马厩,做个马夫。”
“是!”阿克占应道,挥手让人去拖阿古拉。
就在那两个侍卫的手,即将碰到阿古拉身体的一瞬间——
一直毫无动静的阿古拉,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撑着雪地,竟然真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双腿早已冻得失去知觉,膝盖以下,硬邦邦的像两根冰棍。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每动一下,身上的积雪和冰碴就簌簌落下。
他站直了身体,尽管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确实站着。
他那双被冻得几乎失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的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而出。
她想冲过去,想扶住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可是,多铎的手,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多铎欣赏着这一幕,看着两个相爱的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他感到一种变态的满足感。
“走吧,”多铎揽着娜仁托娅,转身往府里走,“风大,别着凉了。”
娜仁托娅被迫转过身,一步三回头。
她看着阿古拉在雪地里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再次倒了下去。看着侍卫们将他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她没有看到,倒下的阿古拉,在被拖进王府侧门的那一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掌狠狠地拍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掌心,是一片被地面碎石划破的血肉模糊。
剧烈的疼痛,让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火焰。
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马厩,在豫亲王府的最西边,远离前院的繁华和后院的深闺。
阿古拉醒来的时候,鼻尖充斥着干草和马粪的气味。身上盖着一床粗粝的、散发着霉味的薄被。
他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脚都抹了黑乎乎的药膏。
他活下来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破旧的马棚,除了几匹马在嚼草料,空无一人。
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门口。
门外,是豫亲王府的高墙深院。他能看到远处飞檐上的脊兽,能看到回廊下走过的丫鬟仆妇,却看不到那个他最想见的人。
“醒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古拉猛地回头,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头,正抱着一捆干草看着他。
“老胡。”老头自我介绍,“以后,这马厩归你管。马粪要天天清,草料要顿顿足。王爷说了,你是‘贵客’,活要是干不好……”
老胡没有说完,只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告。
阿古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老胡手里的干草,开始笨拙地喂马。
他曾经是科尔沁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是娜仁托娅身边最骄傲的侍卫。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卑贱的马夫。
他一边喂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盯着通往后院的那个月亮门。
他在等。
他在养伤。
他在蛰伏。
暖阁内。
娜仁托娅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却一口也没喝。
多铎坐在她对面,正在看一份军报。
“他醒了。”娜仁托娅忽然开口,打破了死寂。
多铎没有抬头,嗯了一声。
“我想去看看他。”娜仁托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多铎终于放下了军报,抬眼看着她。
“可以。”多铎的回答,出乎娜仁托娅的意料。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帮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语气宠溺:“我的人,想做什么都可以。走,我陪你去。”
娜仁托娅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多铎不会给她任何私下见面的机会。他要让她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西跨院的马厩。
当娜仁托娅和多铎出现在门口时,阿古拉正在清理马粪。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粗布短打,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干瘦的小腿。他低着头,挥动着铁锹,一下,又一下,动作机械而僵硬。
听到脚步声,他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直起身,转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阿古拉看着娜仁托娅。她依旧美丽,只是那身华贵的衣裳,那张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她眼底的疲惫和哀伤。她在他和多铎之间,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摇不定。
娜仁托娅看着阿古拉。他的脸上多了几道冻伤的疤痕,眼神不再清澈,变得浑浊而深沉。他瘦了很多,肩膀却挺得笔直。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娜仁托娅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下来。
她刚要开口,多铎却突然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看,”多铎的声音很大,是说给阿古拉听的,“我对你多好。我说过,只要他活着,就让他做个马夫。现在,他活着,你也安心了。”
娜仁托娅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能感觉到阿古拉的目光,像两把刀子,扎在她和多铎相拥的身体上。
阿古拉看着那个他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此刻正依偎在那个毁了他们一切的男人怀里。
他的手,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铁锹木柄。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想冲上去。
他想杀了多铎。
他想带娜仁托娅走。
可是,他不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马夫。
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恨意。
他弯下腰,继续清理马粪,仿佛眼前这两个人,只是两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我们走吧。”娜仁托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埋在多铎怀里,不敢再看阿古拉一眼。
多铎满意地笑了。
他就是要这种效果。
他就是要让阿古拉看着,却得不到;他就是要让娜仁托娅痛苦,却离不开。
“好,我们走。”多铎揽着她,转身离开。
就在娜仁托娅转身的瞬间,阿古拉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被多铎揽走的背影,看着她那件玄色斗篷拖在肮脏的地面上,被风掀起一角。
他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气音:
“……娜仁。”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娜仁托娅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没有回头,身体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多铎察觉到了,低头看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娜仁托娅慌乱地摇头,“风沙迷了眼睛。”
多铎不疑有他,揽着她,消失在月亮门后。
马厩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阿古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他慢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