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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闺房夜话 ...

  •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这是柳氏的内室,也是这草原府邸里唯一一处浸润着汉家风骨的角落。

      屋内陈设雅致,与外面的皮毛、弯刀截然不同。正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那是柳氏当年随父兄流落辽东时带来的旧物,画中的黄土高坡与巍巍城垣,便是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中原故土。墙角立着一架紫檀木博古架,上面摆着几件青瓷,还有一排线装古籍,那是她教女儿娜仁托娅识字的启蒙书,书页间还夹着干枯的枫叶,带着关外的风霜气息。

      最显眼的,是靠窗那张铺着锦缎的罗汉床旁。
      那里立着一把精致的曲项琵琶。琴身的桐木面板温润如玉,四根银弦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泛着微光。这是柳氏身为中原世家女最后的骄傲。每当夜深人静,她便会抱起这把琵琶,指尖流淌出的《霓裳羽衣曲》残章,既是排遣孤寂,也是在告诉女儿:你的母亲,曾是一个有着铮铮傲骨的汉家女儿。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科尔沁的草原上。

      白日里那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沸腾的热血,此刻都已归于沉寂。但对于鄂齐尔台吉的府邸而言,这份寂静却像一层厚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娜仁托娅的闺房里,一盏小小的牛油灯跳动着昏黄的火苗。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窗边的矮凳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

      窗外,是无垠的星空和熟悉的草原,那里曾是她和阿古拉策马奔腾、追逐流萤的乐园。可现在,那片她无比眷恋的天地,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将她和她的阿古拉哥哥彻底隔开。

      她的心,已经碎了。

      那种痛,不是皮肉之苦,而是一种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彻骨的绝望。她感觉自己的世界在短短一个下午之间,就从繁花似锦的盛夏,瞬间跌入了万物凋零的寒冬。

      她想起阿古拉被多铎点名编入前锋营时,那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喷薄欲出的怒火与不甘。她更忘不了,当多铎用那漫不经心却又充满压迫感的语气,说要带她走,说让她去盛京当侧福晋的侍读,还要阿古拉活着回来“领”她时,阿古拉那只死死扣住她的手。

      那只手,冰冷、僵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那不是拥抱,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最后的抓取。他怕她飞了,怕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卷走,永远地失去她。

      而她自己呢?在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草原都在脚下崩塌。她想尖叫,想挣扎,想扑进阿古拉的怀里痛哭一场,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多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两口冰冷的古井,让她从心底感到恐惧。

      现在,人前的喧嚣散去,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灭顶之灾。

      她恨。
      她恨那个高高在上的豫亲王多铎,恨他凭什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主宰别人的命运,恨他那抹残忍的微笑,恨他用“侍读”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行掠夺之实。

      她更怕。
      她怕阿古拉在战场上会出事,前锋营啊,那是要冲在最前面的,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如果阿古拉有个三长两短,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怕那遥远的盛京,怕那深不见底的王府,怕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再也无法挣脱。

      泪水,终于决堤。

      无声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她的手背上,冰冷得像她此刻的心。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那样静静地流泪,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

      母亲柳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走了进来。她将碗轻轻放在桌上,看着女儿单薄颤抖的背影,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强忍着心酸,走到娜仁托娅身边,缓缓蹲下,用那双布满辛劳痕迹的手,轻轻握住了女儿冰冷的手。

      “托娅……我的好托娅……”柳氏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

      娜仁托娅听到母亲的声音,再也忍不住,扑进柳氏怀里,压抑了一整晚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化作一阵阵令人心碎的呜咽。

      “额吉……额吉……我该怎么办?我不要离开阿古拉哥哥……我不要去盛京……那个王爷他……他是个魔鬼……”她泣不成声,将满腹的委屈、恐惧和不甘都倾诉出来。

      柳氏紧紧抱着女儿,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泪水也止不住地流。

      “我的儿……我的儿……额吉知道……额吉都知道……”柳氏哽咽着,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那个豫亲王,他位高权重,他是大清的亲王,我们……我们惹不起啊。”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再次刺痛了娜仁托娅的心。

      “难道我就要认命吗?眼睁睁看着阿古拉哥哥去送死,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个魔鬼带走?”娜仁托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柳氏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她何尝不是心如死灰?但她是一个母亲,是女儿此刻唯一的依靠,她必须坚强,必须为女儿想一条出路。

      她替娜仁托娅擦去脸上的泪水,捧着女儿的脸,用无比郑重和严肃的语气说道:

      “托娅,听额吉说。你还记得额吉以前给你讲的‘卧薪尝胆’的故事吗?那是我们汉地春秋时期的旧事。一个国王被打败了,成了阶下囚,每天睡在柴草上,吃饭前都要尝一口苦胆,问自己:‘你忘了亡国的耻辱吗?’”

      “阿古拉被发配去了前锋营,那是九死一生的战场。那个豫亲王……他就像一座大山,现在压在我们头上。”

      “可是,托娅,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死,越不能倒。”

      “如果你现在死了,或者疯了,那就是遂了他的意,那是懦夫的选择。但如果你活着,带着这口气活着,去盛京,去那个龙潭虎穴里活着……”

      “这就叫‘留得青山在’。只要青山不倒,哪怕现在是寒冬,等春风来了,它照样能长出新叶子!”

      娜仁托娅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听懂了母亲的话。
      这不是让她去送死,也不是让她立刻去报复。
      这是一种比死更难的活法——让她像野草一样,哪怕被压在石头底下,也要拼命汲取阳光雨露,顽强地活下去。

      柳氏握紧了女儿冰冷的手,将她拉得更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

      “那个王爷既然说了要你去当侧福晋的侍读,那就是给了你一个身份,一个名分。只要有了这个名分,他就不能像对待一个普通的战利品那样随意糟蹋你。”

      “在那个王府里,你要学会低头,要学会像水一样绕着走。你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你要替阿古拉,替我们,活着等到那一天。”

      “等到阿古拉凯旋归来。到时候,如果你已经不在了,谁来告诉他这期间的委屈?谁来和他一起分享重见天日的喜悦?”

      柳氏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顶针。

      “拿着这个。这是我们汉地女子做针线用的。额吉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到了盛京,如果受了委屈,如果想哭,就摸摸这个。让它扎痛你,让你记住今天的痛,也让你记住,额吉在家里等你,阿古拉在战场上等你。”

      娜仁托娅接过那枚冰冷的铜顶针,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边缘刺得掌心生疼。

      这疼痛,让她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

      窗外,风声呼啸,仿佛是远方战场的号角,又像是阿古拉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少女,泪痕未干,眼眶红肿,但那双眼睛里,原本的惊恐和绝望正在一点点褪去。

      她不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是一个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守望者。

      她转过身,看着母亲担忧的脸,轻轻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声音虽然沙哑,却无比坚定:

      “额吉,我不哭了。”

      “我不死。我要活。”

      “我去盛京,我当好这个‘侍读’。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一直等到阿古拉哥哥回来。”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还是阿古拉的托娅。那个王爷抢得走我的人,抢不走我的心。我会替阿古拉,守住这个家,守住我们两个人的命。”**

      柳氏看着女儿瞬间长大的模样,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却在那泪水之中,露出了一丝欣慰的、惨烈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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