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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Like This ...

  •   当肖渔背着吉他骑着电动车来到沙洲村时,他一下子懵住了。
      这个城中村,跟他记忆中自己长大的地方莫名其妙地重合了。
      他在花城长大,花城和榕城俱是沿海发达城市,处处是体面的繁华,而城中村是繁华和体面背后窝藏尘埃的地方。
      面前是沙洲,和他怀念的石榴洲一样,听上去很美。
      那些逼仄到只有几米宽的铺面挨挤在一起,随意立在没有中轴线的石板路两旁。打着各地招牌的快餐小吃、粤式经典糖水凉茶、廉价的十元店、暧昧的发廊洗脚店、不知名的小超市、只有城中村还能看到的裁缝铺,杀鱼的、剁肉的、卖水果的……满满当当。
      城中村的生意很少扰攘,简单交谈,默契交易。榕城是移民城市,大家都说普通话,而花城是充斥着粤语的。
      还有什么把肖渔给魇住了。
      气味。各个洞开的店争先恐后把独有的气味倾倒向村里的共享空间,廉价油、廿四味凉茶、海鲜的腥气、垃圾桶的酸臭……哪怕有水果店花店,那点子清香是斗不过猪肉鱼虾和凉茶烤鸡的。
      人间烟火熏出来的巷子一年四季带着油渍、浮尘和水迹,被日复一日地踩踏,哪怕台风暴雨,也洗刷不尽。
      肖渔摘掉头盔,把电动车停在巷口一棵大榕树下,愣愣地往巷子里望去。
      他眼神失焦,斗方世界从三维幻成了四维--虽然他不知道四维世界是什么样,大概像《盗梦空间》里的某个镜头吧,那整片高楼像被扯了起来,向观影人的头上缓缓倒扣过来。
      沙洲的街景折叠了,融合了,像一个巨大的琥珀把肖渔裹在其中,这使他有一瞬间的微眩,他靠坐在车旁,以自身重量确定坐标。他摸索出烟和火机。
      记忆走马灯开始旋转,贴合了眼前的景象。
      石榴洲村口也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巨大的树冠垂着千百条气根,像女人的头发,像老人的胡须。
      榕树下走过李素素牵着三岁的肖渔,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逃难一样去找爷爷。
      爷爷等在老房子门口,敞着门,一把抱起肖渔,带娘俩进门。
      榕树下走过背着书包的肖渔和邻居家的李义,肖渔的衣服皱巴巴的,脸上还有一块红肿。阿义撵着肖渔一路哽咽。
      肖渔凶阿义:‘’就知道哭!以后谁再欺负你就打回去!”
      “小鱼哥哥……他们把你打疼了吧?”
      “没事!那几个瘦麻杆儿打不过我的,下次他们再惹你我还揍他们!”
      榕树下走过肖渔和阿义,肖渔的爷爷肖云峰和阿义的姥爷李骏跟在两个娃娃的后面。肖渔比阿义大,也先一步懂得苦难,他听到姥爷李骏叹气:“老肖,咱们前世欠了儿女债了吧?小鱼他爸跟个女人跑了,毕竟素素还在,孩子好歹有妈。我们家倒好,阿义他妈连孩子爹是谁都没弄明白就撒手去了!我家阿义是有多命苦!”肖云峰说:“阿义这孩子也真可怜,要不,我们跟素素商量商量?”
      榕树下走过下夜班的李素素。这个远嫁到花城的北方女子失去曾经笃信的情感、失去存身之所,却显露出特有的倔强和坚韧,缝补着残缺的家。转过巷子她见到肖渔和阿义在门口等她回家,立刻疾步向他们奔去。
      一番走马灯后,肖渔逐渐回神。没想到,定居榕城后,在沙洲凭吊了一下自己的故地。
      石榴洲已不在,经济发展下城中村拆迁是无数人的暴富梦想,石榴洲的拆迁成就了肖家和李家的阶级跃迁。
      肖渔有三个伯伯,也有好几个堂兄弟,在老房子住的这些年,亲戚们象征性地过来看看,肖渔是不与他们亲近的。确定拆迁后这些人有意无意地开始往老房子走动,肖云峰直接对这些人讲:“你们不用惦记了,这房子早卖给阿义姥爷了,拆迁跟我没关系,我得不到拆迁款。以后肖渔妈自己租房子,阿义姥爷资助肖渔跟阿义一起留学,我去李老头那借住一段时间,你们给我出赡养费,我老了住养老院。”
      嘿嘿,肖渔心里偷笑。当初爷爷姥爷带着俩崽出去读书,把素素安置在了榕城。肖渔很认真地问过爷爷:“咱们老房子不是自己的呀?以后怎么办?”肖云峰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说了三个字:“空城计。”
      肖渔再次审视巷子,哼起了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掐灭烟头扔到垃圾桶,潇洒走进巷子。
      城中村多是窄到不能进轿车的,步行却四通八达,走着走着保不齐就有个坡,拐着拐着没准就是死胡同。
      肖渔走到一处洁净的小店,招牌简单:花姐甜水店。
      顾客不多,他把吉他包竖在桌边,坐下来看单子,盘算着:“李老师喜欢红豆沙……爷爷要龟苓膏……姥爷偏爱红薯糖水……阿义椰汁西米露……九哥杨枝甘露……木木呢……双皮奶吧……都打双份,放冰箱里给各位宝宝慢慢吃!”
      后面厨房有个男声喊:“花姐”,看不见人,应该是服务员或者师傅。被喊的人应该就是招牌上的花姐了。稍后老板娘花姐走过来问:“帅哥,在这吃还是打包?”
      “打包吧,我可能点的多,你有比较好提的包装吗?”
      “那必须有,你放心点吧!”
      花姐四十出头的样子,高挑个子体态微腴,一身黑地小雏菊碎花连衣裙扎着半截米色围裙,头发束起长马尾,说话爽朗,笑起来很生动,连眼梢都带着余韵。
      肖渔付了款,脑袋里冒出四个字:豆腐西施。又觉得这词俗不可耐,配不上花姐。
      肖渔看着花姐忙活打包。铺面窄小,有个侧门通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走到那里喊“老师我来了!”
      一个男人应声,那小片空地有个勉强称得上是桌子的东西,不过是个铁架子上面放了块板子,一大一小在两边坐下,孩子初中生模样,拿出一本书摊开。
      肖渔有点好奇,双腿交叉抻直靠向椅背,视线错过遮挡,仅能看见男人的一角背影。
      “老师我想朗诵这一首。”孩子说。
      “喔?这首好,非常好。不过在学校舞台上朗诵有情爱字眼的诗,我估计他们不让,学校肯定说内容要积极向上。”老师笑。
      “我就要读这首,他们不让,大不了我不上台。”
      “对,不管能不能上台读给别人听,都没关系,喜欢就好。读这首诗要庄重、宁静并且充满力量。”
      老师开始读了。
      If anyone asks you how the perfect satisfaction of all our sexual wanting will look, lift your face and say. Like this.
      浑厚的嗓音,柔和的声线,充沛的情感,像吟唱,像呓语,像在对爱人说最动情的话。肖渔的目光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移开,甚至希望周遭的世界都能安静下来,不要吵到他。
      老师忽然问:“这首诗谁写的你知道吗?”学生摇头。
      “十三世纪波斯神秘主义诗人鲁米。这首诗无论是亲吻、解开的衣袍还是宗教、奇迹,都不是字面的意思,他笔下的爱高于人类的情感,是想让世人通过爱体验更高的境界,接近生命本源、接近真理,接近神性。”
      肖渔露出跟那个学生一样的表情:Wow, really?
      肖渔感觉老师要继续了,赶紧打开了手机录音,手臂垂下,想离神秘主义更近一些。
      When someone mentions the gracefulness of the night sky,
      climb up on the roof and dance, and say. Like this.
      If anyone wants to know what "spirit" is or what "God's fragrance" means,
      lean your head toward him or her. Keep your face there close. Like this.
      When someone quotes the old poetic image about clouds gradually uncovering the moon,
      slowly loosen knot by knot the strings of your robe. Like this.
      (中间省略大段原诗)
      The soul sometimes leaves the body, then returns.
      When someone doesn't believe that, walk back into my house. Like this.
      When lovers moan, they're telling our story. Like this.
      I am a sky where spirits live. Stare into this deepening blue, while the breeze says a secret. Like this.
      ……
      当老师不再出声,肖渔和那个学生都像被催眠的人突然惊醒,又呆呆地发愣。
      花姐提着打包好的一大袋糖水过来了,打断了肖渔的神游,他该离开了。
      骆城骑上车戴上耳机,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那些诗句读出来像羽毛拂过心尖,像海水漫过口鼻,像闪电击中枯木,他觉得自己的中文也不太够用了,像……像什么呢?
      他又回想了一遍从看到沙洲村那一刻起的所有细节,像是要在每一像素里找到点什么。
      肖渔生出一种错觉:他刚才误入了一个城市的折叠,在那个折叠的褶皱里,他先闪回石榴洲,又听到一个人读了一首高于爱情的爱情诗。
      那个鲁大师的呓语是什么魔力?他甚至没记住具体的词句,只感到一种神秘的情感把他包裹,浸润——
      Like this, like this, like this.
      回到宜山居,肖渔越过正门来到楼后方独立的进出闸口,保安立刻为他开门,他在一楼架空层停好车,走进专属电梯直上顶楼,先把糖水拎去给老老小小,回自己房间放好吉他,洗手换衣服。
      公寓顶层的设计是花了心思的,大厨房和大起居室在中央,每个人的房间各成独立空间,又在里面连通。肖渔曾调侃说咱家就是一个男女混住的大宿舍,俩老头的房间挨着,阿义和九哥相邻,素素和木木挨着。
      木木打开袋子分发糖水,阿义见肖渔出来了,舀了西米露递到肖渔嘴边:“哥快尝尝我的。”
      肖渔就着阿义手里的勺子吃了一口,取了一个空碗,走过去从他们碗里各舀了一勺到自己碗里,姥爷又往他碗里多添了一块红薯。捧着碗群英荟萃的糖水坐回沙发,甜甜的气味让他又有一瞬的恍惚。
      李素素看他有点愣愣地,问他咋了,大家立马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阿义马上过来摸摸他额头。
      肖渔说:“刚才去沙洲,发现那里跟石榴洲好像,一下子走神了。”
      肖云峰用勺子切割着晶亮的龟苓膏若有所思,忽然说:“素素,你筹备的咖啡馆要不要叫[石榴洲]?”
      李素素眼睛一亮,“爸,这名字好!既写实又写虚。叔您看咋样?”素素对二老的称呼一直没变,孩子们则统一喊肖云峰爷爷、喊李骏姥爷。
      李骏略一思考,“挺好!”
      阿义刚炫了一大口西米露,咬着勺子右手竖起大拇指手臂前伸,大大地赞同。
      肖云峰又问李素素:“英语培训机构不是打算聘请一个运营校长吗?有合适的吗?”
      李素素摇头,“网上的简历木木筛了一遍,我也着重看了几个,都差点意思。要么是培训机构里的老油条,要么只有专业强,管理弱。”
      姥爷和爷爷吃了糖水又要鼓捣大阳台上的花架,前几天台风肆虐,阳台需要彻底收拾。九哥迅速跟出去干活,阿义端着糖水碗倚着阳台门看热闹,木木收拾了空碗到厨房。
      肖渔解开手机锁屏,陌生人的录音文件就在手机界面。
      他坐过去靠着李素素,手绕过李素素后脖颈把一边耳机塞进她左耳,自己戴着右耳机,然后打开录音文件。
      不到三分钟的录音听完,李素素问了两个问题:
      “人在哪?”
      肖渔指了指甜水店外包装。
      “人什么样?”
      肖渔摇头,“没看见脸。”
      晚上肖渔洗完澡换上睡衣,抱起吉他想给那首诗配个背景音。试了一会儿,又打开电脑和音响。大提琴很配他吧……低沉、忧伤。贝斯呢?奈伊笛?……非得用钢琴吗?反复尝试、搜寻,他又关掉所有声音,只静静地听原声。
      最后他选了奥拉佛阿纳尔德斯的《Tomorrow’s Song》。简单的动机、绵长的旋律,还有不知何物的木头的咯吱声,那应该是一把摇椅吧?肖渔想。
      肖渔把合成好的声音文件上传并单独建了一个歌单,在给歌单命名的时候他改了又改,最后定为:He。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Like Th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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