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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紫兰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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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科尔沁草原。
春末的风，如薄纱般拂过大地，携着青草与野花的清香，轻轻掠过二十一岁的贝勒多铎的脸颊。他骑在高大的战马上，目光掠过无垠的绿浪，仿佛凝视着时光的尽头。
六年前，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贝勒，随皇太极征讨察哈尔，第一次尝到了战场的血腥与残酷。而如今，他已是后金军中一颗耀眼的将星，肩负着巩固盟约、经略漠南的重任。
就在几个月前，九哥多尔衮率军收降了林丹汗的遗孀与儿子额哲，获得了元朝的传国玉玺，漠南蒙古终于彻底归附大清。皇太极派他前来科尔沁，一则是为了向这些最坚定的盟友们表达谢意；二则，也是为了巡视边防，确保这片新归附的土地不再生出波澜。
大军在水草丰美的地方扎下营盘，白色的帐篷如星罗棋布，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似在低语着草原的古老传说。处理完与蒙古各部贝勒的会盟事宜后，多铎却觉得心中有些烦闷。那些宏大的战略、复杂的部族关系，都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需要片刻的宁静，去呼吸一下这片能让他心静下来的空气。
于是，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身一人，翻身上了他那匹神骏的战马，任由马儿向着记忆中的草原深处驰骋而去。
风，还是那个味道，带着青草的芬芳和野花的甜香。无垠的绿浪在脚下翻滚，一直延伸到天际。远处，羊群像散落的珍珠，牧民的吆喝声隐隐传来，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他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当年那个小山坡。他勒住马缰，驻足凝望。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似乎都变了。当年那个抱着孩子惊恐的牧民，那个血色清晨的记忆，早已被岁月冲淡，只剩下这片宁静的草原，和风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银铃声——不，那不是铃声，是他心底的回响。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上山坡，就像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样。他静静地站着，任由风吹动他的披风，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他想起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那串清脆的银铃声，那个让他第一次在杀戮之外感受到纯粹美好的瞬间。六年了，那朵紫色的马兰花，仿佛还带着晨露，静静地躺在他记忆的深处。
就在他沉浸在回忆中时，一阵急促而欢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多铎回过神来，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的草浪中，一个绯红色的身影正策马而来。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骑术极好，身形随着马儿的颠簸起伏，轻盈矫健。她似乎刚刚发现远处山坡上有个陌生人，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随即调转马头，径直朝他这个方向奔来。
随着距离拉近，多铎才看清她的面容。那是一张带着少女鲜活气息的脸庞，细腻温润如上好的羊脂玉。但最让他心神一震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
清澈的黑，像最纯净的黑曜石，像草原上最深邃的湖泊。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和好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多铎的心猛地一跳。
这双眼睛……他曾在六年前的那个春天里见过。如此相似，太像了，仿佛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突然间有了清晰的轮廓。
就在她即将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瞬间，她忽然拉紧了马缰，枣红马前蹄扬起，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稳稳停住。
飞扬的尘土中，少女坐在马背上，微微侧身，再次朝他望来。
这一次，距离很近。
多铎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眼中尚未褪去的、因奔跑而泛起的明亮神采。那双清澈的黑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她似乎在努力辨认他，小小的眉头轻轻蹙起，像在记忆深处搜寻着什么模糊的影子，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四目相对。
多铎的心，猛地一沉，又重重一跳。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她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他在拼命地、急切地寻找，寻找着六年前那个模糊影子的每一个细节。
少女被他这样专注而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泛红。她只觉得眼前这个面容英俊、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特别，让她心里既有些莫名的紧张，又有些说不清的好奇。
她避开他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视线有些无措地向下移动，恰好落在马鞍旁草地上那簇盛开的紫色小花上。
马兰花。
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童年最深处的本能驱使着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纤细的手指，俯身从草丛中轻轻摘下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紫色马兰花。花瓣上还带着一点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多铎，将那朵小小的、带着清香的马兰花，像献上刚发现的宝贝一样，带着一丝腼腆又好奇的微笑，递了过去。
“喏，给你。我看你站在这里很久，这花儿开得好看，送给你。”
就在她做出这个动作，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多铎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六年前，那个血色清晨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也是这样，带着一模一样的眼神，摘下了一朵马兰花，递到他染血的盔甲前。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花！
他的心猛地一紧，既像是确认，又像是不敢确认。
是她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他无法确定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是否还记得他，更无法确定眼前这个少女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毕竟，六年足以改变太多。
可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跨越了六年时光的熟悉感，却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让他无法忽视。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立刻去接那朵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在她的眼睛和手中的花之间来回游移。他的心里，既有狂喜，又有疑虑，既有期待，又有害怕——害怕这只是一场错觉，害怕自己认错了人。
少女见他没有接，又把花往前递了递，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期待。
这个动作……
多铎的心猛地一颤。
多么熟悉的动作啊。六年前的那个清晨，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色小褂的小女孩，也是这样，大胆地、却又带着一丝固执，将那朵沾着晨露的马兰花，往他染血的盔甲上递。
一模一样的执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仿佛时光的河流在此刻交汇，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不敢确定。或者说，他不敢相信。
他害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是思念成疾产生的幻象。他怕自己一旦开口确认，这份刚刚涌上心头的、久违的温暖就会瞬间消散，化为泡影。
他的目光在她年轻的脸庞和那朵小小的马兰花之间游移，内心充满了挣扎——既渴望确认，又害怕确认。
终于，他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朵马兰花。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接过的是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那朵花，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脸上，仿佛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风，仿佛也在此刻静止了。
只有那朵紫色的马兰花，在她的指尖，和他的掌心，轻轻摇曳，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少女见他终于接过了花，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草原上初升的朝阳。
“你也是来这片草场放马的吗？”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的溪流。
多铎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算是吧。我路过此地，见风景甚好，便停留片刻。”
“哦。”少女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我叫苏赫娜，是这片草场牧民的女儿。你呢？我看你的衣着打扮，不像是我们科尔沁的人。”
“苏赫娜……”多铎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我叫多铎。我从盛京来。”
“盛京？那很远吧？”苏赫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那里是什么样子的？比我们科尔沁草原还要大吗？”
多铎看着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心中那股莫名的情愫愈发强烈。他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和她这样平静地交谈，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盛京很大，有高大的城墙，繁华的街道，和很多很多的人。”他尽量用简单的语言描述着，“不过，它没有科尔沁草原这样辽阔，也没有这么清新的空气和这么美的野花。”
苏赫娜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真想去看看啊……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草原。这里是我的家。”
多铎微笑着点点头，心中却在想：“或许，以后你会有机会看到的。”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追问她是否记得六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决定让这份相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他不想用过去的事情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更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拘束。
“你的马骑得很好。”他由衷地称赞道。
苏赫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我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你要不要和我赛一场？”
不等多铎回答，她已经轻叱一声，策马向前冲去。
多铎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他翻身上马，紧紧追了上去。
两匹马在广阔的草原上并驾齐驱，风在耳边呼啸，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苏赫娜的笑声在风中飘荡，清脆悦耳，仿佛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多铎感觉自己仿佛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心中充满了久违的轻松和快乐。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草原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我该回去了，阿爸阿妈该担心了。”苏赫娜勒住马缰，有些不舍地说道。
多铎也停下马，看着她：“我送你吧。”
苏赫娜摇摇头：“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今天很开心，多铎。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
说完，她再次挥动马鞭，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多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早已不记得那个偶然相遇的“大哥哥”了。
但是，他记得。
他记得那朵紫色的马兰花，记得那清脆的银铃声，记得那双纯净的眼睛。
他不知道，命运的红线，是否早已在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就将他们悄然系在了一起。
他只知道，当那双熟悉的眼睛再次映入眼帘，当那朵熟悉的马兰花再次被递到他面前时，他心中那份早已被权谋、杀戮和责任所掩盖的、对“美好”二字的向往，再次被毫无防备地、彻底地唤醒了。
草原的风，依旧在吹。
多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青草与野花的清香。
他转过身，重新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少女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柔。
他知道，这次的科尔沁之行，或许会有些不一样了。
他轻轻一夹马腹，战马会意，调转马头，向着自己的营盘方向奔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而远方，那抹红色的身影，和那串清脆的笑声，却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即将踏入的、那个更加血腥残酷的乱世里，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