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四十七章 风雪·囚心(续) ...
-
一、 停驻·孤峰
乌骓马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口鼻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四蹄才渐渐慢了下来。
多铎终于勒住了缰绳。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四顾茫茫,天地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他不知不觉间,竟已策马登上了一处荒凉的高坡。
这里没有路标,没有灯火,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沉默。身下的乌骓喘着粗气,不安地刨着蹄下冻得坚硬的泥土,仿佛也在询问主人:我们为何来到这不毛之地?
多铎没有回答。
他翻身下马,任由那通体漆黑的骏马在一旁低头啃食着被冰雪覆盖的枯草,自己却像被抽去了浑身力气一般,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来。
二、 绝望的清醒
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它不再是刮在脸上生疼的刀子,而是一双无形的手,冷酷地探进他的衣领,抚摸着他滚烫的皮肤。
多铎抱着头,双手插入发间,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呃……”
一声压抑的、像是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刚才在狂奔时,那种风驰电掣的快感让他短暂地麻痹了自己。可现在,一旦停下来,那种“无处可去”的空虚感,瞬间比刚才更猛烈地袭来。
他以为他是在逃离苏赫纳,可此刻站在这荒原的制高点上,他才惊恐地发现——
他逃无可逃。
因为苏赫纳不在京城,也不在这荒原。
苏赫纳就在他脑子里。
那个男人的身影,像一道烙印,深深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无论他看向哪里,那双含着淡淡笑意或是隐忍悲伤的眼睛,总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三、 荒原独白
“苏赫纳……”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轻声唤出了这个名字。
声音刚出口,就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粉碎,连一丝回音都没有留下。
这荒原太辽阔了,辽阔到足以吞没他的绝望。
多铎忽然觉得可笑。他堂堂大清豫亲王,手握重兵,权倾朝野,此刻却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在这冰天雪地里,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想冷静。
可这四周的死寂,这无边的黑夜,反而给了他太多思考的空间。
没有了狂奔时的风声灌耳,他听得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在替那个名字伴奏。
他闭上眼,试图将脑海中那张脸抹去。可越是用力,那人的轮廓就越发清晰,连嘴角那颗微小的痣,都仿佛刻在了他的心上。
“我这是怎么了……”
多铎松开手,颓然地仰面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雪粒钻进他的领口,激得他一个寒颤,可他却不想动。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无人知晓的山坡上,他终于承认了一个让他感到恐惧的事实:
他不是在想苏赫纳。
他是在没了苏赫纳之后,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四、 花海·幻影
多铎仰面躺在雪坡上,任由寒冷侵袭着身体,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与疯狂中开始游离。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边缘,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山坡背风的一面。
那里,竟有一片未曾被冰雪覆盖的角落。
在灰败枯黄的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蓝色,像是一块被打翻的星空,静静地铺陈在那里。
那是——马兰花。
多铎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荒凉的京畿荒原,怎么会有马兰花?明明现在是寒冬,眼前的一切都该是死寂的白色。
可他的眼睛却骗不了他。那片蓝色的花海,在他模糊的视线里,竟然渐渐模糊了边界,与记忆深处那一片无垠的、碧绿的草原重叠在了一起。
风雪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悠扬的马头琴声,和那年夏天,科尔沁草原上最炽热的阳光。
五、 记忆的碎片·科尔沁的夏天
那一年,他二十岁,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纪。
科尔沁的夏天,风是甜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
他独自人策马驰骋草原,后来又在一条小河边,看到了那个正在采花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蒙古袍,辫子上扎着彩色的丝带,跃马驰骋在草原上,像一只正要展翅的蝴蝶。
那是十二岁的苏赫纳。
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
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那双眼睛清澈得像草原上的湖水,不染一丝尘埃。她手里攥着一把刚采下的马兰花,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多铎记得,自己当时鬼使神差地勒住了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女孩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他露出敬畏或讨好的笑容。她只是歪了歪头,眨了眨那双大眼睛,然后从那花从中折下一朵开得最盛、颜色最漂亮的马兰花。
她踮起脚尖,将那朵花举向他,小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得能融化冰雪的笑容:“送给你!”
多铎愣住了。他长这么大,收到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从未有人送过他一朵野花。
“给我?”他指着自己,觉得有些可笑。
“嗯!”青涩的她用力地点点头,眼神真诚,“这朵花最像你!它叫马兰花,开在风里,谁也折不断它的腰!”
六、 手心的温度
记忆中的画面,定格在那只纤嫩的小手上。
那朵马兰花被她的小手包裹得温热,花瓣柔软得像是一碰就会碎。
多铎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那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去接一样东西。
当那朵花落入他掌心的瞬间,他不仅感觉到了花瓣的柔软,更感觉到了那个当年的小女孩指尖传来的、微凉的温度。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大哥哥,这花可漂亮了……给你”
青涩的她脆生生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像是一串风铃,挂进了他此后二十年的岁月里。
“苏赫娜……”
多铎躺在雪地里,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眼前山坡上那片虚幻的马兰花海,随着他的呼吸渐渐消散,重新变回了枯黄的草丛。
他猛地坐起身,慌乱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空空如也。
只有刺骨的寒风,灌满了他张开的掌心。
他想抓住的,从来都不只是一朵花。
从那个夏天开始,他就想抓住那个送花的人,想把他永远留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朵马兰花消失在掌心的触感,像是一根引信,彻底引爆了多铎脑海中封存了十年的记忆。
碎片不再零散,而是汇成了一条奔腾的长河,咆哮着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看见了——
那个在科尔沁草原上送他野花的小女孩,是如何在盛京城,是如何在王府的深宅大院里,一点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看见了——
这十年来,无数个日夜。
是她在他练武归来时,默默递上的一杯温热的参茶;
是她在灯下为他缝补被刀剑划破的战袍,针脚细密,一如她温柔的性子;
是她在自己暴怒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安抚,便能让他瞬间熄灭心头的无名火。
相濡以沫。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嫉妒和烦躁蒙蔽的心。
这哪里是什么权谋与算计?这十年的点点滴滴,她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他。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科尔沁格格,她是那个会为了他的一句夸奖而开心一整天的苏赫纳;是那个在深夜里,会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讲战场故事的苏赫纳。
那些他曾视为理所当然的温情,此刻像洪水猛兽般反噬着他。
原来,爱早已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融入了每一顿饭、每一杯茶、每一个眼神里的习惯。他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她的温柔,习惯了她是他的。
没有她,这天地虽大,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七、 决绝·归途
“呃……”
多铎痛苦地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
什么面子,什么王爷的威严,什么该死的“为什么”,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不要去想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不要去追究背后的缘由。
他甚至不在乎回去后会面对什么。
他只知道——
他想她了。
想得发疯,想得心痛,想得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这种想念不再是折磨,而是一种本能。就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气,他现在只想立刻、马上回到京城,回到听雪阁。
他要推开那扇门,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他要亲手抱一抱她,确认她的真实温度。
他要把这个让他魂牵梦绕、让他痛不欲生的女人,死死地锁在身边,再也不放开。
“够了……够了!”
多铎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血丝里多了一抹决绝的疯狂。
他不再是一个在风雪中迷茫的王爷,而是一个要去夺回自己珍宝的掠夺者。
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雪。
八、 策马·回京
“驾!”
多铎甚至没有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袍,便猛地翻身跃上乌骓马背。
乌骓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长嘶一声,四蹄腾空,溅起漫天雪雾。
“回京!”
他对着呼啸的寒风,嘶吼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手中的马鞭被他高高扬起,没有丝毫犹豫地,狠狠抽在马身上。
“驾!驾!驾!”
乌骓如离弦之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下了山坡。
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发泄。
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京城。
风雪在耳边呼啸,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但多铎毫不在意。他的心早已飞越了这百里的距离,落在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身上。
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烈火熔炉,他都要回去。
因为那里,有他的苏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