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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被扼杀的萌芽】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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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冬历24年9月15日清晨5:17
许池卿在陌生的床上醒来,花了三秒钟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安全屋二楼。简易行军床。墙上的裂缝勾勒出地图状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宋柚妍的医疗角加上顾炊卿的数据区产生的奇特化学反应。
他坐起身,掌心叶脉烙印的刺痛提醒他昨晚不是梦。低头看,纹路比睡前更清晰了,绿色的线条沿着手掌纹路延伸,像植物根系在皮肤下扎根。
“醒了?”宋柚妍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她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合成营养膏和一杯透明液体,“先吃饭,然后检查。”
营养膏是恒冬市的标准口粮:灰白色,无味,提供基础热量。但宋柚妍加了一勺蜂蜜色的东西,搅拌后有了微弱的甜味。
“那是什么?”
“概念稳定剂。”宋柚妍坐下,把透明液体推给他,“喝掉。能暂时抑制印记的过度活跃。你现在像个没关好的水龙头,生命能量在不停外泄。”
许池卿喝下液体。味道像融化的雪,但入喉后有温和的暖意扩散,掌心的刺痛果然减轻了。
宋柚妍拿出一个钢笔大小的扫描仪,对准他的手掌:“污染指数32%,还在安全范围。印记觉醒度……初阶37%。比预想快。”她记录数据,“你有什么感觉?除了手掌刺痛。”
许池卿想了想:“能看到……纹路。墙上、地板上,有淡淡的绿色线条,像植物根系。”
“概念脉络。”顾炊卿的声音从三楼传来,他正走下楼梯,平板电脑不离手,“永冬市的底层能量流动路径。觉醒者的印记就像红外视觉,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在许池卿对面坐下,推了推眼镜:“但这是被动的。你需要学会主动控制。比如——”他指向墙角一个旧花盆,里面只有干裂的泥土,“尝试用印记感知它。”
许池卿盯着花盆,集中注意力。起初只有泥土和裂纹。但渐渐地,他“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泥土里残留的极微弱生命信号——可能是几年前死去的植物的根须碎片,像化石般嵌在土壤颗粒间。
“有东西……”他皱眉,“死了很久的东西,但还留有一点……形状?”
顾炊卿点头:“正确。印记让你能感知‘生命存在过的痕迹’。在植物园,这会很有用——你能分辨哪些植物是真实的,哪些是拟态陷阱。”
秦浴箐从仓库走上来,手里拿着几件装备:“早莺集市一小时后开始。许池卿需要去一趟。”
“现在?”宋柚妍皱眉,“他的状态——”
“必须去。”秦浴箐把一件暗灰色的防寒外套扔给许池卿,“早莺每个月只开三次,今天是最近的一次。他需要见一个人,拿到植物园的最新情报。而且……”他看向许池卿,“你需要适应和其他觉醒者接触。温室里不止有植物。”
许池卿穿上外套。材质特殊,轻薄但保暖,内衬有细密的金属网格。
“防概念辐射面料。”秦浴箐解释,“能一定程度上屏蔽污染。但别指望它能挡下直接攻击。”
顾炊卿递过来一个单边眼镜似的设备:“AR增强镜,左眼佩戴。能看到概念浓度分布和能量流方向。别一直戴,会头晕。”
“我们要去哪里?”许池卿问。
“旧地铁枢纽,晨曦站。”秦浴箐检查武器,“市政厅永冬历5年就封闭了那里,因为‘结构危险’。实际上是觉醒者改造的安全区。记住三条规矩:一,不问真名;二,不追溯货物来源;三,买卖自愿,生死自负。”
宋柚妍最后给他注射了一针:“短期兴奋剂,维持四小时。回来后会疲劳,但总比在集市里晕倒好。”
四人准备完毕。秦浴箐打头,顾炊卿居中,许池卿跟在后面,宋柚妍殿后。他们从安全屋后门离开,穿过几条堆满废弃物的窄巷。
清晨的旧城区像一片钢铁坟场。废弃的车辆半埋在雪中,窗户破碎的建筑像空洞的眼眶。偶尔有流浪者蜷缩在角落,裹着层层破布,对经过的人毫无反应。
“市政厅的‘低保区’。”秦浴箐低声说,“放弃贡献值的市民会被安置在这里,靠最低配给活着。他们大多已经……概念钝化了,感受不到情绪,也感受不到痛苦。”
许池卿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门廊下,手里捧着一块合成营养膏,但没有吃,只是盯着看。他的眼睛像蒙了灰的玻璃。
“情绪抽取的最终阶段。”宋柚妍说,“当一个人的情感被抽空,就会变成这样。活着,但已经死了。”
许池卿感到一阵寒意,比永冬的风更冷。
他们到达晨曦站入口时,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黑雪。生锈的锻铁栅栏门虚掩着,上面挂着“危险-禁止进入”的牌子,但牌子上方用几乎看不见的荧光涂料画着一只小鸟的轮廓——早莺的标记。
秦浴箐没有推门,而是用刀柄敲击门旁的水泥柱。敲击声带着特定节奏:两短一长,重复三次。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链条滑动的声音。栅栏门向内滑开一条缝,刚好容一人通过。
“跟上。”秦浴箐侧身进入。
门内是向下的楼梯,深不见底。墙壁两侧每隔几米镶嵌着一块发光的绿色晶体——春之息结晶,散发着柔和的暖意。
“这里的温度……”许池卿惊讶。
“春之息维持的微气候。”顾炊卿说,“早莺集市的‘入场费’就是贡献春之息结晶。每个进入者都要投放至少一单位,维持这个地下空间的温暖。”
越往下走,声音越清晰:模糊的人声、金属碰撞声、某种类似风铃的清脆响声。还有……植物的气味,湿润的泥土和青草香,在永冬市几乎是禁忌的味道。
楼梯尽头豁然开朗。
许池卿停住了脚步。
地下广场比他想象的大得多——曾经的地铁站厅,穹顶高挑,支撑柱上爬满了发光的藤蔓,投下翠绿色的光影。几十个摊位井然有序,商品琳琅满目:
左边摊位挂着各种武器:刀刃泛着绿光的短刀、藤蔓编织的盾牌、能发射孢子弹的改造枪械。
右边是护具区:防腐蚀的披风、过滤面罩、概念抗性护符。
中央最热闹:春之息交易区,不同纯度的绿色结晶在灯光下闪烁,商人在激烈讨价还价。
深处还有一个书籍区,摊位上堆满泛黄的笔记本、手绘地图、加密数据盘。
人群。至少两三百人。穿着各异的装备,有的披着斗篷遮脸,有的坦然露出面容。他们交易、交谈、争吵,脸上带着许池卿在市民脸上从未见过的鲜活表情。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秦浴箐说,“这里的人还没放弃感受。”
一个穿着补丁斗篷的小个子蹦跳过来,声音尖细:“秦队!好久不见!这次带新人?”他兜帽下露出一双过分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许池卿,“哦哦,印记新鲜得很!刚觉醒?”
“麦芽,别闹。”宋柚妍拍拍小个子的头,“温白朽在哪?”
“温老师在老位置!”麦芽指向书籍区角落,“不过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好,修坏了一个怀表,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他们穿过人群。许池卿感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评估的、警惕的。他的印记在发烫,仿佛在回应周围密集的生命能量。
书籍区角落,一个灰白长发的男人坐在简易书桌后,正低头修复一本破旧的书。他戴着露指手套,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婴儿的皮肤。桌上散落着各种工具:细镊子、放大镜、特制胶水瓶,还有一堆泛黄的纸张。
温白朽。
他察觉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像蒙着霜的玻璃,目光落在许池卿脸上时,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几秒钟的沉默。温白朽放下书,摘下一只手套,站起身。
“苏文心的儿子。”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你长得像她。”
许池卿不知如何回应。
温白朽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悬在他面前几厘米处:“可以吗?只是确认一件事。”
秦浴箐点头:“他是安全的。”
许池卿迟疑地点头。
温白朽的手没有接触他,只是隔空缓慢划过他额前到肩膀的轨迹,然后闭上眼睛。
许池卿突然看到了画面——不是视觉,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记忆片段:
母亲年轻的侧脸,在某个阳光很好的房间里写字,窗外有树影晃动。
一颗种子在黑暗中发芽,伸出细白的根须,根须尖端有微光。
一扇巨大的、由冰晶构成的门,门上刻着复杂的纹路,纹路在缓慢变化。
还有……温白朽自己的记忆片段:破碎的瓷器、烧焦的照片、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温白朽睁开眼睛,收回手。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但眼神亮得惊人。
“你携带了‘钥匙’。”他低声说,“你母亲把最后一片季节碎片留给了你。不是那颗种子本身,是种子里封存的记忆——关于‘春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原始模板。”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放大镜递给许池卿:“看看你的掌心,透过这个。”
许池卿照做。放大镜下,他掌心的叶脉纹路深处,有极微小的金色光点在缓慢流动,像血液中的微生物。
“那些是‘定义编码’。”温白朽说,“你母亲毕生研究的结晶。她认为永冬不是气候问题,是‘概念定义’问题。我们失去了对春天的共同认知,所以春天无法存在。”
他顿了顿:“而她相信,只要有人重新种下‘春天应该是什么’的定义,永冬的规则就会被重写。”
顾炊卿插话:“理论很美好,但缺乏数据支持。而且风险巨大——如果定义植入失败,可能引发概念反噬,导致更大规模的规则崩坏。”
“所以她用自己做实验。”温白朽看向许池卿,“七年前,她带着初步完成的模板进入植物园,试图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测试。但永冬规则的反抗比她预想的激烈。共振器失控,她被困在核心区,但成功保护了模板不被污染。”
许池卿握紧拳头:“她还活着吗?”
“在概念层面,是的。”温白朽重新戴上手套,“她的意识被困在母株之心,作为模板的守护者。这也是为什么必须你去——只有携带同源印记和血脉的人,才能安全接近她设下的防护。”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手绘地图,铺开。是植物园的详细平面图,比安全屋里那张更精细,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备注。
“这是我根据七年来所有探索者情报整合的最新地图。”温白朽用指尖划过温室区域,“母株之心的位置在这里。但到达那里需要穿过三个危险区:拟态竹林、孢子回廊、还有……哭泣花房。”
“哭泣花房?”
“一个意外形成的子副本。”秦浴箐解释,“你母亲被困后,她的情绪——主要是悲伤和思念——渗入温室环境,催生了一片特殊区域。那里的植物会‘哭’,释放带有记忆碎片的露珠。进入者会看到她的记忆片段,但也可能被悲伤情绪淹没。”
许池卿看向温室中心那个红圈:“我必须去。”
“我们知道。”宋柚妍拍拍他的肩,“但你需要准备。首先是基础训练,其次是装备,最后是……”她看向温白朽,“记忆防护。”
温白朽点头:“我可以用我的能力帮你构筑临时的记忆屏障,抵挡孢子污染和情绪冲击。但前提是,你需要让我深度读取你的部分记忆作为‘锚点’——你最坚固、最不会动摇的记忆。”
许池卿沉默。让人读取记忆,哪怕是为了保护,也让他本能地抗拒。
“你可以拒绝。”温白朽平静地说,“但那样的话,你在哭泣花房的生存率会低于20%。”
就在这时,集市另一头传来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几个穿着厚重黑袍的人走进来,兜帽遮脸,胸前挂着冰晶吊坠。所过之处,窃窃私语响起:
“寒冬神教的人……”
“他们怎么敢来早莺?”
“看那个高个的,是‘霜语者’……”
秦浴箐立刻把许池卿挡在身后,手按在腰间的刀柄。宋柚妍不动声色地移动位置,顾炊卿的平板切换到热成像模式。
温白朽却上前一步,迎向黑袍人。
“集市规矩,不欢迎极端主义者。”他的声音不大,但整个广场突然安静下来。
为首的黑袍人——身材高大的“霜语者”——停下脚步。兜帽下传出低沉的声音:“我们不交易,只传讯。”他抬起苍白的手,指向许池卿,“那位新觉醒者。我们教宗看到了预言:手持‘最后碎片’之人,将带来永恒的春天或永恒的寒冬。”
他向前一步,冰晶吊坠在绿色光线下折射冷光:“我们想知道,他选择哪一边。”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许池卿身上。
许池卿感到掌心印记剧烈发烫。他看着黑袍人,又看向身边这四个人——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却已经挡在他身前的人。
他想起死去的番茄苗。想起母亲说“春天不是传说,是记忆”。想起那颗种子微弱的心跳。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到秦浴箐身边。
“我选择,”许池卿说,声音在安静的广场里清晰无比,“让该开的花开,该熟的果子熟,该温暖的时候……不再寒冷。”
霜语者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居然笑了——笑声像冰层碎裂。
“很好的答案。”他说,“但你知道‘该’是谁定义的吗?市政厅?守夜人?还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拯救者’?”他转身,“教宗会感兴趣的。我们还会见面,许池卿。”
黑袍人离开了,像来时一样突然。
集市重新恢复喧闹,但许多目光仍偷偷瞟向这边。
秦浴箐松开刀柄:“你惹上大麻烦了。”
“早就惹上了。”许池卿看着掌心发光的印记,“从我母亲失踪那天起。”
温白朽回到书桌,从一本厚书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许池卿。纸上是一首手抄的诗,字迹秀丽——母亲的字迹。
《致寻春者》
冰封之下,根须未死。
记忆深处,花期有期。
若要破土,先识己心。
何为春意?不在远山,在掌心温度,在不肯忘的早晨。
纸的背面有一行小字:“给池卿,当你准备好让人阅读你的记忆时,读这首诗。它会保护你。”
许池卿抬头看温白朽。
“你母亲留给我的。”温白朽说,“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儿子需要构筑记忆屏障,用这首诗作为框架。”他顿了顿,“她好像……早就知道你会来。”
许池卿握紧诗页。纸张很轻,却感觉沉重。
“我需要训练。”他说,“多久?”
秦浴箐估算:“基础生存和战斗,至少三天。印记掌控,看你的天赋。记忆屏障构筑,需要你和温白朽配合,可能还要两天。”
“植物园的共鸣窗口还剩多久?”许池卿问顾炊卿。
“六十八小时。”顾炊卿看着平板,“但考虑到准备时间和行进时间,我们最晚必须在五十六小时后出发。”
“那就五十六小时。”许池卿说,“五十六小时后,我们去植物园。”
温白朽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有什么在波动。最后他点头:“好。明天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我们开始构筑屏障。今晚,你好好读那首诗。”
秦浴箐拍拍许池卿的肩:“有决心是好事。但现在,我们先离开。集市快散了,天亮前必须回到安全屋。”
他们告别温白朽,穿过渐渐稀疏的人群,走上楼梯。离开前,许池卿回头看了一眼。
发光的藤蔓在轻轻摇晃,像在告别。温白朽重新坐下,低头修复那本破旧的书,灰白长发垂落肩头。
栅栏门在身后关上。
外面,永冬的寒风立刻包裹上来。天色微亮,苍白得像褪色照片。黑雪变得稀疏,但更冷。
回安全屋的路上,许池卿问秦浴箐:“温白朽……他是什么人?”
秦浴箐沉默了一会:“永冬前就是顶尖的古董修复师。灾变中失去了所有家人。他现在修复的不只是旧物,还有……记忆。他相信,只要还有人记得永冬前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没有完全消失。”
“他和母亲很熟?”
“你母亲是他的最后一位委托人。”秦浴箐说,“她委托他修复一件东西——一件从灾难现场挖出来的、烧得只剩一半的玩具。你小时候的玩具。”
许池卿停住脚步:“什么玩具?”
“一个木制的小风车。”秦浴箐看着他,“你母亲说,那是你三岁时她亲手做的。永冬元年,你们的家在城西,被列为首批冻结区。她只来得及抱着你逃出来,玩具留在里面。七年前,她托人从废墟里挖出来,找温白朽修复。”
“修好了吗?”
“修好了。”秦浴箐说,“但温白朽修好后,你母亲已经进了植物园。所以它一直放在温白朽那里。”他顿了顿,“他说,那是他修复过的最难的东西,因为要修复的不只是木头,还有……烧焦的快乐。”
许池卿感到喉咙发紧。他完全不记得那个风车。三岁的记忆早就模糊。
但母亲记得。
即使在研究拯救城市的宏大课题时,她依然记得儿子童年烧毁的玩具。
回到安全屋后,许池卿把自己关在二楼的隔间里。他展开母亲的诗页,一遍遍读。
冰封之下,根须未死。
记忆深处,花期有期。
若要破土,先识己心。
何为春意?不在远山,在掌心温度,在不肯忘的早晨。
掌心温度。
他看向自己的手,印记的绿光在昏暗光线下柔和脉动。
不肯忘的早晨。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早早叫醒他,说:“池卿,快看窗外,今天可能出太阳。”虽然永冬市从不出太阳。但她每天都说,仿佛真的相信。
那时他不理解。现在他明白了:她不是在等待天气变化,是在训练他不忘记希望的可能性。
即使世界是永恒的冬天,也要记得早晨应该有什么。
他握紧诗页,贴在胸口。
明天,他要让温白朽阅读他的记忆。那些关于母亲的早晨,关于死去的番茄苗,关于掌心不肯熄灭的温度。
他要带着这些,进入植物园。
找回母亲。
也找回春天应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