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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药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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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今天您就收下吧。”
秋日的天色暗得早,不过申时末,暮色便已沉沉压下。城里,戚家药铺依旧蒸气氤氲,小厮们忙前忙后,铺子前的队伍排得老长。
说话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她将怀中的篮子又往前递了递,“天都黑了,您也该回去了。”
戚翔宇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外罩一件同样泛旧的白色医师服,袖口处沾染着几点深褐色的血迹。他正低头写方子,宽松的袖口几次滑落,阻碍了笔锋。试了几次未果,他索性取了根细绳,利落地将袖口系紧。
“小方,给王大娘抓药。”最后一笔落下,他将药方递给身后的小厮,语气温和。
“三少爷,”王大娘不肯走,执意将篮子放在桌案上,“我儿的命是您救回来的,这一个月多亏您费心。这点东西,您一定得收下。”
戚翔宇抬起眼,对王大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大娘,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鸡蛋留给您儿子补身子更重要。”他的目光转向下一位病人时,依旧带着那份耐心,“薛兄,令堂的咳疾……”
“俺家鸡新下的蛋,没几个,您尝尝鲜。”接话的是一位面容黝黑的妇人,笑容淳朴。戚翔宇记得她,家里清贫,这篮鸡蛋,怕是能拿出的最好的心意了。
他看着妇人殷切的眼神,终是不忍再推辞,轻轻将篮子接过放在案下,温声道:“好,那就多谢大娘了。天晚路滑,您回去当心些。”
送走妇人,药铺也渐渐清静下来。铺子外,河畔零星亮起了灯火。远处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
“听说小姐今日回来。”戚于端来一盆热水,试了温度,放在戚翔宇手边。
“是,信上是这么说。”戚于递过手巾。
戚翔宇接过擦了手,正要递回,动作却微微一滞。他盯着手中那块布——是块蓝色的手帕,并非药铺里常用的灰色毛巾。
“是他的?”戚翔宇问,声音依旧平和。
戚于接过手帕,晾在一旁的架子上,“不清楚。收拾屋子时见少爷常用的那块破了,便找了这块替补。”
“嗯。”戚翔宇不再多言,解开医师服,挂在木制衣架上,换上了自己那件半旧的黑色大衣。大衣领口袖口虽已磨出线头,却熨烫得十分平整。
待清点补充完药材,关上铺门,外面已是漆黑一片。秋风萧瑟,卷起街边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戚翔宇推了推眼镜,将布包递给戚于,主仆二人提着灯,走着。
路的尽头,便是戚家老宅。这宅子是戚翔宇的祖父戚老爷子当年置下的产业。老爷子当年南下闯荡,在药材行当里挣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人到中年,一心求个安稳根基,便请了风水先生,选中了这处南京城郊的地界。老先生思想开明,不仅按着传统格局修建,还特地请了两位洋人工匠参详,故而这宅子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间,又融入了些西洋的样式,用了彩色玻璃窗和坚固的铁艺栏杆,在这片地界算得上是独一份。老爷子曾说,不求奢华,但求坚固安稳,能荫庇子孙。如今,老爷子故去多年,这宅邸在暮色中静默矗立,风霜痕迹渐显,唯有门前那片专为晾晒药材辟出的宽阔空地,仍在昭示着戚家立身的根本。
刚走到宅前岔路口,一道雪亮的车灯便划破夜色,直射过来。汽车在身旁停下,车门打开,一位身着修身旗袍、外罩皮草大衣的烫发女子利落地下车,正是归来的戚薇。
“三子!怎么又忙到这么晚?”她踩着皮鞋快步走来,语带关切,一口吴侬软语夹杂着些许上海口音,“早知如此,我回来时顺道从你药铺那条路走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老宅在车灯映照下的轮廓,轻叹道,“还是家好,这老宅子看着就踏实。”
戚翔宇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迎上前去:“小姑,路上辛苦了。我算着时间,您也该到了。”说着便招呼戚于将步布包拿好。
几人上了车,戚薇絮絮说着她在上海的见闻,以及她夫家生意上的琐事,还有她那正处在叛逆期、让她在上海的寓所里也头疼不已的孩子。戚翔宇耐心地听着,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或是宽慰几句,车厢里气氛融洽。
“对了,”戚薇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听说你前些日子,捡了个人回来?”
戚翔宇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语气依旧温和:“是,一位受伤的朋友,暂时在家里养伤。”他没有多做解释。
前排的戚于连忙补充道:“小姐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戚薇从后视镜瞥了戚翔宇一眼,见他不想多谈,便也体贴地不再追问,转而笑道:“这次回来,正好赶上重阳。听说栖霞山的红叶今年枫叶也开了点了,我在上海就惦记着了。明日天晴,陪老太太去看看,她也高兴。静则那丫头,信里也早就念叨着了。”
“是该去走走,”戚翔宇点头,“祖母近日精神不错,看到红叶定然欢喜。”
今日是九月初八,重阳前日。往年此时,戚家女眷总会相伴登栖霞山赏秋,去山间古寺祈福。那是家里延续多年的惯例,除了那中断的几年。
车至宅门。老管家戚诚已候在门外。他四十余岁年纪,穿着旧式短褂,眼角一道短疤,自小在戚家长大,是少数历经家道变迁却未曾离开的老人,连儿子戚于也是跟在几位少爷身边长大的。
戚诚沉默地接过戚薇手中沉重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她的衣物,还有不少从上海带回来的时新货色。
“阿诚哥,又劳烦你了。”戚薇道。
“诚叔,”戚翔宇也微笑着打招呼,“今日风大,您该在屋里等的。”
几人正要进门,一个圆润的身影便从里面晃荡着跑了出来,颈上挂着的几串珍珠项链叮当作响,险些被门槛绊倒。
“小姑!你可算从上海回来了!给我带了好东西没有?”女孩声音清脆,带着娇憨。
戚薇笑着迎上去,扶住女孩的胳膊,“静则,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毛躁。”她伸手理了理女孩颈间那些纠缠的项链,“瞧你这一身,快收拾利索了,小姑给你带了上海最时兴的巧克力和蕾丝布料,比这些珠子强。” 她说着,又笑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爬山呢呢,你这般毛手毛脚,想不想去了?”
戚静则吐了吐舌头,立刻跑到戚翔宇身边,亲昵地拉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仰着脸问:“三哥,明日你也一起去吧?你都好久没陪我们爬山了。”
戚翔宇低头看着妹妹,眼中带着纵容的笑意,伸手帮她理了理跑乱的额发,温和地说:“好,明日一起去。你可要乖乖早起,不许赖床。”
“保证早起!”戚静则立刻保证道,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