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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寒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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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风像刀子,削过星榆市老城区低矮的屋檐。
苏清钰从嘎吱作响的木质上铺爬下来时,屋里还是一片昏暗。窗帘缝隙透进的天光是铅灰色的,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他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冻得脚趾蜷缩起来。
屋子里有股复杂的味道——潮湿的霉味、隔夜剩菜的馊味,还有那永远散不尽的、廉价白酒的刺鼻气味。这气味浸透了墙壁,浸透了被褥,也浸透了他十六年的人生。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一下。
他摸出来看,屏幕的微光映亮少年清秀却苍白的脸。是江烬亦发来的消息:“八点半,老地方等你。穿厚点,今天特别冷。我妈炖了你最爱的莲藕排骨汤,煨在炉子上,等你来。”
苏清钰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很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汤的香气——真正的、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不是泡面,也不是隔夜的馒头。江烬亦家的厨房总是明亮的,白忧阿姨系着碎花围裙,哼着歌在灶台前忙碌,热气从锅盖边缘溢出来,整个屋子都是暖的。
那是他只在梦里见过的场景。
今天是江烬亦的生日。苏清钰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他在学校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时薪低得可怜,但攒了这么久,终于买得起一副像样的羊毛手套——江烬亦打球时手总是冻得通红。
礼物就藏在他的旧书包夹层里,用攒下的包装纸仔细包好。一起放进去的,还有一本他在旧书摊淘到的绝版漫画,江烬亦曾经随口提过很喜欢那个作者。
他像做贼一样,踮着脚尖在屋子里移动。地上散落着空酒瓶、皱巴巴的烟盒、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扣子。他绕过这些障碍物,目光落在椅子上那件油腻的工装外套上——钥匙在口袋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外套的瞬间——
“咳……你去哪?”
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皮。
苏清钰浑身僵住了。他缓慢地转过身,像慢动作镜头。
苏名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半撑着身子靠在床头。晨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刚好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被酒精和时间共同侵蚀的脸。浮肿的眼皮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浑浊的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警惕和……某种深刻的怨毒。
四十岁的苏名看起来像五十岁。常年酗酒让他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黄色,眼袋沉重,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永久性的、不满的弧度。妻子难产去世后的这十六年,他没有再娶,没有正经工作,靠打零工和微薄的救济金过活。而大部分钱,都变成了各种牌子的廉价白酒。
“我去图书馆。”苏清钰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期末考完了,想借几本书预习。”
“图书馆?”苏名嗤笑一声,那笑声带着痰音,令人不适,“大冷天去图书馆?你当你老子是傻子?”
他从床上爬起来,动作有些摇晃。常年酗酒让他的平衡感变得很差。他穿着发黄的背心和皱巴巴的睡裤,赤脚踩在地上,一步步逼近。
苏清钰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
这个动作刺激了苏名。
“拿过来!”他突然暴喝,伸手就夺。
苏清钰猛地后退一步,书包紧紧护在身后。这个明显的抗拒让苏名的眼睛瞬间红了——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红,充血的红。
“反了你了!”他喘着粗气,酒气喷在苏清钰脸上,“翅膀硬了是吧?老子辛辛苦苦——”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把你拉扯大,你就学会跟老子藏东西了?”
他逼近一步,苏清钰就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
“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姓江的小子?”苏名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某种歇斯底里,“老子跟你说过多少次!离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崽子远点!他们跟你不是一路人!”
他粗糙的手指突然戳向苏清钰身上的旧羽绒服——那是初中时学校发的,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灰色的填充物。
“你看你这身破烂!”苏名的手指用力戳着,几乎要戳进苏清钰的骨头里,“去了也是丢人现眼!人家不过是可怜你,耍着你玩!你以为真有人看得起你?你以为你真能跟他们做朋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苏清钰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咬紧牙关,牙齿在打颤,但他死死忍着。不能哭,哭了只会招来更恶毒的言语,或者……更糟的东西。
“江烬亦不是那样的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们是朋友。”
“朋友?”苏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这笑声很快变成了剧烈的咳嗽。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脸涨成了紫红色。等他终于直起身,眼睛里都是咳出来的泪水,可那目光依旧凶狠。
“朋友个屁!”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地上,“他给你钱花?给你饭吃?能养你一辈子?老子告诉你,苏清钰,这世界上谁都靠不住!你妈死了,老子还活着,你就得听老子的!今天哪也不许去!给我在家待着!”
他伸手去抓苏清钰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一样收紧。
就在这时,苏清钰做了十六年来最大胆的一件事。
他猛地一挣!
常年营养不良让他比同龄人瘦弱,但绝望给了人意外的力量。苏名因为宿醉本就站立不稳,被这突然的一挣晃得踉跄后退,撞在了双层床的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苏清钰没有回头看。他拉开门,冲了出去。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苏清钰!你敢跑!!”
暴怒的吼声从身后追来,伴随着东西被扫落在地的碎裂声——大概是昨晚剩下的半瓶酒。
苏清钰冲下楼梯。老式居民楼的楼梯间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他几乎是在黑暗中狂奔,好几次险些被绊倒,但他不敢停。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自由。
他冲出单元门,冲进寒风凛冽的街道。
老城区的早晨是灰暗的。早起买菜的老年人提着篮子慢悠悠地走着,早餐摊冒着稀薄的热气,一切都笼罩在寒冬特有的萧索里。苏清钰拼命地跑,旧羽绒服根本挡不住风,寒气像水一样从领口、袖口灌进来,但他感觉不到冷。
他只想跑,离那间屋子越远越好,离那股酒气越远越好,离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越远越好。
四十分钟后,当他终于跑到那个约定的地方——离江烬亦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门口时,他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
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脸冻得通红,嘴唇却发紫,呼吸时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旧羽绒服在奔跑时被路边的铁丝刮了一道口子,灰色的填充物露出来,像一道难看的伤口。
江烬亦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衬得身形挺拔。没有戴手套,双手插在口袋里,偶尔跺跺脚驱寒。当他看到苏清钰这副模样狂奔而来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那不是责怪迟到的恼怒,而是真真切切的担忧。
“清钰!”
江烬亦大步冲过来,一把抓住苏清钰冰凉得吓人的手。那只手冻得像冰块,手指通红,还有些细微的裂口——是冬天洗冷水洗出来的。
“你怎么……”江烬亦的目光快速扫过苏清钰全身,看到他破了的羽绒服,看到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看到他眼睛里来不及藏好的惊惶,“出什么事了?你爸他……”
话没说完,但他都明白。
苏清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打了个寒颤。牙齿磕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江烬亦立刻脱下自己的羽绒服,不由分说地裹在苏清钰身上。那衣服还带着体温,带着江烬亦身上干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不冷……”苏清钰想推辞,声音却抖得厉害。
“闭嘴,穿上。”江烬亦的语气是罕见的强硬。他迅速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把苏清钰像裹粽子一样裹好,又摘下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绕在苏清钰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看着苏清钰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他打你了?”
苏清钰摇摇头,垂下眼睛:“没有。就是……吵了一架。”
江烬亦没再追问。他知道苏清钰不愿意多说家里的事,每次提起,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里就会蒙上一层阴翳。他只是一把揽过苏清钰的肩,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走,先回家。我妈把汤都热了三遍了。”
“可是……”苏清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呼啸的风。但他心里清楚,父亲不会就这么算了。暴风雨只是暂时推迟了。
“没有可是。”江烬亦握紧了他的手,“今天是我生日,寿星最大。我说了算。”
苏清钰看着江烬亦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冬日的晨光里亮得惊人,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狼狈的、脆弱的,但被完整地接纳着。
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了。
去他的苏名,去他的贫穷,去他的酒精和咒骂。至少这一刻,他只想跟着这个人走,去那个有灯光、有热汤、有关爱的地方。
哪怕只是偷来的一小会儿温暖。
他也想要。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江烬亦的手一直握着苏清钰的手,揣在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那口袋很暖,苏清钰冻僵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
“对了,”江烬亦忽然说,语气故作轻松,“沈枝和顾颜也来了,在我家等着呢。顾颜做了个丑得要死的蛋糕,非说那是抽象艺术。”
苏清钰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笑容很短暂:“沈枝肯定在吐槽她。”
“何止吐槽,差点打起来。”江烬亦也笑了,侧头看他,“所以你得赶紧去,不然我家要被拆了。”
他们就这样说着话,走着。苏清钰身上裹着江烬亦的羽绒服,很暖。但他心里某个角落,依旧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他知道,偷来的温暖终归要还。
而代价,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与此同时,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
苏名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个空酒瓶。
地上是一片狼藉——摔碎的玻璃杯、踢翻的凳子、散落一地的烟头。他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睛红得可怕。
跑了。
那个小兔崽子真的跑了。
去找那个姓江的有钱小子了。
苏名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冷,是愤怒,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是恐惧。他恐惧失去对儿子的控制,恐惧儿子真的会离开这个破家,恐惧自己最后一点活着的意义也被剥夺。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那个掉漆的衣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在一堆杂物的最底下,压着一个破旧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苏名搂着一个温婉笑着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那是苏清钰的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在十六年前的冬天。
苏名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玻璃表面摩挲,最后停在那张温婉的笑脸上。
“你看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漏风的风箱,“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跟那些有钱人跑了……不要他老子了……”
他猛地将相框扣在抽屉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转身,从床底下摸出半瓶昨天没喝完的白酒,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劣质酒精烧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和虚假的勇气。
他要去找儿子。
他要去那个姓江的家里,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揪回来。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苏清钰是他的儿子,这辈子都是。
谁也抢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