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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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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来谢家的第一个清晨,祝璟闲在五点半醒来,比平时早了整整一小时。
客房的窗帘遮光性太好,他一时分不清是晨是昏,只觉得胸腔里压着一块温热的石头——那是谢午凉昨晚强行塞过来的抱枕,说抱着能睡好。
此刻那抱枕被他揉得变形,面料上洇着一小块水渍,不知是汗还是梦里无声流的眼泪。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让他想起出租屋漏风的木地板。
这里不一样,地暖和煦得像春天提前住进了房间。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条缝,看见谢午凉在楼下小花园里,正蹲在那株刚种下的黑玫瑰前,手指拨弄着叶片,嘴里念念有词。
听不清,但猜得到。
无非是“快点长”“别偷懒”之类的蠢话。
晨光稀薄,给谢午凉镀了层银边。
他穿着睡衣,头发潦草地支棱着,露出一截后颈,弧度脆弱得像一截易折的芦苇。
祝璟闲看着看着,心脏就开始发紧,那种熟悉的、让人窒息的眷恋感涌上来,像潮水漫过堤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得到了,反而比得不到时更惶恐。
大概是得到了,就开始害怕失去。
他披上外套下楼,轻手轻脚推开花园的门。谢午凉听见动静回头,眼睛瞬间亮了:“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祝璟闲蹲在他身边,也伸手碰了一下花瓣。
“我妈说,这株得追肥。”谢午凉晃了晃手里的有机肥料,“说开完第一拨花,要补营养,不然下一拨就没力气了。”
他说着,忽然侧过头,眼神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认真,“祝璟闲,你补了吗?”
“什么?”
“营养。”谢午凉指了指他的心口,“你补了吗?”
祝璟闲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泥土的边缘。
他补了吗?这些天被谢妈妈投喂的汤汤水水,被谢午凉塞过来的牛奶巧克力,被夏予惟硬拉着去吃的火锅烧烤——胃是满了,心却还是空的。
那个空洞像填不满的深渊,扔进去多少爱,都听不到回响。
“我……”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习惯了饥饿,习惯了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说那些温暖对他而言像隔着玻璃的花,看得见,摸不着。
谢午凉没追问,只是把肥料袋子塞到他手里:“那你来撒。”
祝璟闲愣住。
“我妈说,自己的花,要自己养。”谢午凉拍了拍手上的土,“跟你人一样,你的心,得你自己补。”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睡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一截精瘦的腰线。
祝璟闲仓促地移开视线,把肥料颗粒小心翼翼地撒在根部。
土壤是湿润的,颗粒落下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某种誓言在扎根。
撒完肥,他站起来,才发现谢午凉在看他。
那眼神很深,深得像要把他刻进心里。
“祝璟闲。”谢午凉说,“我妈问,你要不要改姓谢。”
祝璟闲手里的肥料袋子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她开玩笑的。”谢午凉立刻弯腰去捡,“她说祝这个姓挺好的,祝福的祝,听着就吉利。”
他把袋子扎好,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户口本上可以添个曾用名,谢璟闲,也挺顺口的。”
“谢午凉。”祝璟闲的声音在发抖,“你们别对我这么好。”
“不好对谁好?”谢午凉反问,“对夏予惟?那小子皮糙肉厚的,不配。”
他走过来,把祝璟闲抱进怀里。
这个拥抱带着晨露的凉和少年人的暖,像一场矛盾的雨。
他把下巴搁在祝璟闲头顶,声音闷在胸腔里,震得他耳膜发痒:“祝璟闲,你得习惯。”
“习惯什么?”
“习惯被爱。”
吃早饭时,谢妈妈端上来三碗粥,给祝璟闲的那碗最满,还额外加了两个荷包蛋。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璟闲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祝璟闲低头喝粥,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总觉得那双眼睛能把他看穿,看到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那就好。”谢妈妈把一碟腌黄瓜推过去,“午凉他爸出差了,要下周才回。他说回来要检查你的数学作业,说看你这脑子,不像能考第一的。”
“我爸就嘴硬。”谢午凉说,“他昨天半夜还偷偷问我,璟闲喜欢喝什么汤。”
“你怎么说?”
“我说他什么都喝,就是不爱喝姜汤。”
谢妈妈立刻瞪眼:“姜汤养胃,不爱喝也得喝。”
祝璟闲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全是他,却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这种被擅自决定、擅自关心的感觉,本该让他窒息,可奇怪的是,他只觉得暖。
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网外是风雨,网内是春天。
“阿姨。”他鼓起勇气开口,“我……我周末可以回趟出租屋吗?有些东西要收拾。”
“让午凉陪你去。”谢妈妈立刻说,“正好把他那些破烂也收拾收拾,该扔的扔,该搬的搬。”
“我哪有破烂?”
“你那一箱子漫画还不是破烂?”谢妈妈扭头问祝璟闲,“璟闲,你帮阿姨监督他,留三本,剩下的全捐了。”
谢午凉哀嚎一声,祝璟闲忍不住笑了。
周末的出租屋比想象中更空。
祝璟闲站在门口,看着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忽然觉得陌生。
墙上还贴着泛黄的海报,桌上堆着没扔的药瓶,墙角有他昨天才扫过的灰。
“就这些?”谢午凉环顾一圈,“我以为会有一屋子画。”
“都烧了。”祝璟闲轻声说,“初中毕业时,觉得丢人,全烧了。”
谢午凉沉默了。
他走到窗边,那盆黑玫瑰原来就摆在这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圆形的痕迹。他伸手摸了摸那个痕迹,像触摸一个伤口。
“不丢人。”他说,“你画得很好。”
“你怎么知道?”祝璟闲自嘲地笑,“你又没看见。”
“我看见了。”谢午凉转过身,眼神认真得可怕,“你烧画那天,我在楼下。”
祝璟闲的身体僵住了。
“你抱着画本下来,在垃圾桶前站了十分钟。”谢午凉说,“最后还是扔了。我偷偷捡了回来,藏在家里。”
他走过去,握住祝璟闲的手:“跟我来。”
他们回到谢家,谢午凉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打开,里面全是被火燎过的画纸。
边缘焦黑,但画面主体还保留完好。每一张,都是谢午凉。
初中的他,高中的他,打球的他,睡觉的他。
每一页的右下角,都藏着一朵小小的黑色玫瑰。
“我一张张用透明胶带粘好的。”谢午凉说,“本来想把它们还给你,但后来觉得,这是我的了。”
他抬起头,眼里是温和的笑意,“你把我画下来,我就是你的了。”
祝璟闲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些画纸。焦黑的边缘像一道道伤疤,提醒着他曾经的决绝。
他以为烧掉了,就能烧掉那份畸形的感情,却没想到,那些灰烬里,早就长出了新的根系。
“谢午凉。”他声音哽咽,“你……”
“我什么?”谢午凉也蹲下来,与他平视,“我跟踪你?我偷你东西?我还偷偷喜欢你这么多年?”
他笑了,那笑容带着少年人的得意:“是啊,都是我干的。所以祝璟闲,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你被我这么个变态盯上了。”
祝璟闲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焦黑的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伸手,很轻地打了谢午凉一下:“你才是变态。”
“那正好。”谢午凉握住他打过来的手,“变态配变态,天生一对。”
他把那些画纸一张张整理好,重新放回箱子:“这些,就放在这儿。等你什么时候想看了,就来看。不想看,它们也在这儿。”
他拉着祝璟闲站起来:“走,把那盆薄荷搬上来。我妈说,它该晒太阳了。”
那盆薄荷被放在谢午凉房间的窗台上,和黑玫瑰并排。
一个浓绿,一个墨黑,像两个极端,却意外地和谐。
谢午凉浇完水,忽然说:“祝璟闲,我们拍张照吧。”
“为什么?”
“纪念。”他说,“纪念黑色玫瑰的根系,正式扎进谢家的土。”
他拿出手机,举高,两人凑在镜头前。祝璟闲很不习惯,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谢午凉揽住肩膀:“看镜头,笑一下。”
祝璟闲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算了。”谢午凉放下手机,“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重新举起手机,“那就别笑,严肃点。”
咔嚓。
照片里,祝璟闲表情空白,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谢午凉笑得张扬,像拥抱着全世界。
他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根系入驻,土壤肥沃。】
屏蔽了老师,屏蔽了亲戚,只有夏予惟和几个发小可见。
几乎瞬间,夏予惟就评论了:【哟,这就见家长了?够快的啊。】
谢午凉回:【比不上你,八岁见家长,十八岁还在见。】
夏予惟秒回:【滚。】
祝璟闲看着他们的互动,忽然觉得,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轻松。
不是每句话都要斟酌,不是每个笑都要计算,不是每一步都要小心。
有人可以接住他的坠落,有人可以读懂他的沉默,有人可以在他烧掉自己的时候,一片片把他粘回来。
“谢午凉。”他叫他的名字。
“嗯?”
“我昨天梦见我妈了。”他声音很轻,像在怕惊扰什么,“她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我说,我找到家了。”
谢午凉没说话,只是把他抱进怀里。这个拥抱比刚才更深,带着要把他揉进骨血的力道。
“她说,”祝璟闲的声音闷在他胸口,“她说,让我替她,好好爱她儿子。”
谢午凉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更紧地抱住他:“好。”
他说,“我替她爱你。”
窗外,风把黑玫瑰的花瓣吹得颤动。
一片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薄荷的叶子上,像一场温柔的覆盖。
谢妈妈站在楼下,看着二楼的窗户。她看不见里面的拥抱,但能看见两盆植物并排的影子。
她掏出手机,给谢午凉发消息:【照顾好他。】
谢午凉秒回:【知道。】
她又发了一条:【也照顾好自己。】
这次谢午凉回得很慢,很久才发来两个字:【谢谢妈。】
谢妈妈笑了,转身回屋。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家不再只有她和儿子两个空位。
那个叫祝璟闲的孩子,用他的沉默、他的倔强、他的黑色玫瑰,填满了他们失去的一部分。
晚饭时,谢爸爸回来了。
他比想象中更沉默,更严肃,吃饭时只说了句:“璟闲,多吃点。”就埋头吃饭,没再开口。
祝璟闲紧张得胃都在痉挛,他以为谢爸爸不喜欢他。
可饭后,谢爸爸把他叫到书房,递给他一个文件袋。
“打开看看。”
祝璟闲拆开,里面是份保险合同,受益人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愣住了,抬头看谢爸爸。
“我买了两份。”谢爸爸推了推眼镜,“一份给午凉,一份给你。我怕我哪天出事了,你们俩没着落。”
他说得平淡,像在讨论天气,“你妈说,养儿子要公平。”
祝璟闲攥着那份合同,合同纸被他捏得发皱。
他想说“谢谢”,想说“不用”,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谢叔……”他声音发颤。
“叫爸。”谢爸爸打断他,“你妈都认了干儿子,我不能认?”
这话说得霸道,却带着笨拙的温柔。祝璟闲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他觉得自己今天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爸。”他叫了一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谢爸爸“嗯”了声,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以后,这儿就是你家。别把自己当客人。”
他走出书房,留下祝璟闲一个人站在原地。窗外天已经黑了,谢午凉在楼下叫他:“璟闲,来看星星!”
祝璟闲下楼,看见谢午凉在花园里铺了张野餐垫,正用天文望远镜调焦距。
夏予惟也在,正啃着西瓜吐槽:“谢午凉你有病啊,大晚上看什么星星?”
“你懂个屁。”谢午凉把祝璟闲拉过来,“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
“真的假的?”
“真的。”谢午凉把望远镜让给他,“你看那边,西北角。”
祝璟闲凑过去,镜头里是一片模糊的星点。谢午凉从身后环住他,手覆在他的手上,微调焦距。
世界渐渐清晰,一颗流星划过,拖出长长的尾巴。
“许愿。”谢午凉在他耳边说。
祝璟闲闭上眼,在心里默念:希望这个家,永远不散。
他睁开眼,又一颗流星落下。这次他没许愿,只是回头,看着谢午凉在夜色里的轮廓。
“谢午凉。”他说,“我的愿望,实现了。”
“许了什么?”
“不告诉你。”祝璟闲难得地笑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午凉没追问,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夏予惟在旁别过脸,假装没看见,却偷偷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某些人的幸福,刺瞎我的狗眼。】
屏蔽了谢午凉,却忘了屏蔽谢妈妈。谢妈妈秒回:【碍你眼了?那下次别来。】
夏予惟秒怂:【阿姨我错了,我闭着眼吃狗粮。】
那一夜,他们看到了二十三颗流星。祝璟闲许了二十三遍同一个愿望,最后谢午凉听不下去了:“你复读机啊?”
“你听见了?”祝璟闲瞪他。
“你嘴型我都能读出来。”谢午凉用指腹按了按他的唇,“放心,不用许愿,我也会在。”
他说,“死都会在。”
祝璟闲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谢午凉吻了吻他的掌心,眼神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祝璟闲,你知道黑色玫瑰最后一个花语是什么吗?”
“是什么?”
“‘直到死亡,永不分离。’”他说,“但我更喜欢另一个版本。”
“什么版本?”
“‘死亡也不能分离。’”
祝璟闲的心脏漏跳一拍。
他看着谢午凉,看着这个总是把死挂在嘴边,却用最热烈的方式活着的少年,忽然明白,黑色玫瑰的根系之所以能扎得深,是因为土壤给了它足够的安全感。
而那土壤,此刻正抱着他,在流星下许诺永恒。
“谢午凉。”他叫他。
“嗯。”
“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像怕惊扰了夜色。
可谢午凉听见了,他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更紧地把祝璟闲揉进怀里。
“再说一遍。”他声音在抖。
“我爱你。”
“再说。”
“我爱你,谢午凉。”
第二遍说得顺畅了些,第三遍已经带着泪意。祝璟闲把脸埋进他肩窝,一遍遍重复,像要把这三个字刻进骨髓。
谢午凉没再说话,只是抱着他,在夏予惟的哀嚎声里,在谢妈妈偷看的目光里,在黑色玫瑰静静散发的香气里,接住了这个少年全部的爱。
那不是畸形的爱。
是正常的、健康的、值得被全世界祝福的爱。
就像黑色玫瑰,本就是玫瑰,本就值得盛开。
那晚,祝璟闲在谢家的客房里睡着,怀里抱着谢午凉的枕头。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初中,回到了那个偷偷画画的午后。
可这一次,他没有躲,而是走到谢午凉面前,把画本递给他。
“给你。”他说,“这是我眼中的你。”
梦里的谢午凉笑了,接过画本,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这就是我眼中的你。”
他展开一张空白的纸,上面用黑色颜料画着一朵玫瑰,不是黑色,是深紫,是暗红,是所有颜色沉淀后的温柔。
“它叫祝璟闲。”梦里的谢午凉说,“是我的黑色玫瑰。”
祝璟闲在梦里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他抱着它,像抱着整个宇宙。
门外传来谢妈妈的声音:“璟闲,起来吃早饭,今天周末,阿姨带你去买衣服!”
“妈,他衣服够穿了。”谢午凉的声音跟着响起,“你少乱花钱!”
“我给我儿子买衣服,关你什么事?”
“他是我男朋友!”
“那我还是他妈呢!”
争吵声里带着笑意,像最家常的烟火气。
祝璟闲坐起来,抱着枕头,笑得停不下来。
他的黑色玫瑰,终于开满了整个花园。
而那些曾经让他恐惧的、压抑的、视作畸形的刺,如今成了保护这份爱的铠甲。
他走下床,推开窗,对着楼下的谢午凉喊:“谢午凉!”
少年抬头,逆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张开的双臂:“下来,吃早饭!”
祝璟闲“嗯”了声,转身下楼。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心的地面上。
不再漂浮,不再坠落。
因为他的根系,扎在了谢午凉的土壤里。
从此,黑色玫瑰的花语,不再需要翻译。
它本就是:
你等我三年,我陪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