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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给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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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暗流
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在林措口袋里烫了一整天。
他坐在教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圆珠笔粗糙的笔杆。讲台上物理老师在讲解电磁感应,黑板上画满了交错的磁感线,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林措盯着那些线条,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周末。八点。星空KTV。208包厢。
贺知砚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每个可能的答案都让人不安。是施舍?是戏弄?还是更糟糕的——那种他不敢细想,却在深夜清醒时偶尔掠过脑海的、危险的吸引。
课间操时,林措故意从教学楼后门绕远路去操场。他不想经过荣誉墙,不想看见贺知砚的照片。但走过篮球场时,还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贺知砚在打球。简单的白色T恤被汗浸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舒展的肌肉线条。他起跳投篮,手腕轻轻一压,篮球划出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周围响起喝彩声。
林措加快了脚步。
“林措!”有人叫他。
他僵住,慢慢回头。是贺知砚,他抱着篮球走过来,呼吸还有些急促,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阳光下,他整个人都在发光——那种健康、自信、理所应当的光芒。
“身体好些了吗?”贺知砚问,语气很自然,就像随口关心一个普通同学。
“……好了。”林措垂下眼。
“那就好。”贺知砚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纸条看到了?”
林措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捏紧了校服口袋里的纸条,纸张边缘硌着掌心。
“看到了。”
“会来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轻,却重得像石头砸进水里。林措抬起眼,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贺知砚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亮,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平静表面下是暗流。
“为什么?”林措问,声音干涩。
贺知砚看着他,看了很久。篮球场上传来运球的声音,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他好像没听见。他只是看着林措,目光专注得像在研究一道难题。
“因为我想。”最后他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想什么?”
“想知道。”贺知砚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到林措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汗味和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林措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没什么特别的。”
“我觉得很特别。”贺知砚说。他抬起手,似乎想碰林措的脸颊,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手指悬在半空,“特别到……让我想弄清楚。”
上课铃响了,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贺知砚收回手,退回到安全的距离。
“周末见。”他说,转身跑向教学楼。跑了几步又回头,“或者不见。随你。”
林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掌心全是冷汗,那张纸条被汗水浸湿了一角,墨迹微微晕开。
回到教室时,班长凑过来小声说:“刚才贺知砚找你?”
“嗯。”
“说什么了?”
“……没什么。”林措翻开物理书,手指却在发抖。
班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问。但林措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了。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嫉妒的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他身上。
原来被人注意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
放学后,林措没直接回家。他去了趟药店,给母亲买了止咳药。药很贵,一小盒就要八十多块。结账时他数了很久的钱,收银员不耐烦地敲着柜台。
走出药店时,天已经暗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林措拎着塑料袋,慢慢朝公交站走。
经过一家精品店时,他停下脚步。橱窗里摆着一条银色的手链,很细,很简洁,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标价牌上的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三百八。
他想起母亲手腕上那条褪色的红绳,戴了快十年,线都快磨断了。如果……
身后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林措回头,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他身边。后车窗降下,露出贺知砚的脸。
“去哪?我送你。”他说。
林措下意识地抓紧塑料袋:“不用。”
“顺路。”
“我们不顺路。”林措说得很坚决。
贺知砚看了他几秒,没再坚持:“随你。”车窗缓缓升起,但没完全关上。他最后说了一句:“药记得按时吃。”
车子开走了。林措站在原地,看着尾灯消失在车流里。手里的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疼,药盒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
他继续往前走。路过垃圾箱时,他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墨迹已经晕开了,“208包厢”几个字模糊不清。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将纸条撕碎,扔进垃圾箱。
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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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赵惠的咳嗽又加重了。
林措端水给她吃药时,看见她枕头上有一小滩暗红的血迹。他手指一颤,水差点洒出来。
“妈……”
“没事。”赵惠接过药,一口吞下,“老毛病了。”
“明天去医院。”林措声音发紧。
“不去。”赵惠别开脸,“浪费钱。”
“必须去。”
“我说不去就不去!”赵惠突然提高声音,胸口剧烈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完了,她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林措……妈妈真的……不想拖累你了……”
林措站在床边,手里还端着水杯。杯壁温热,透过皮肤传递到心脏,却暖不起来。
“别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您好好休息,明天我陪您去医院。”
“钱呢?”
“我有办法。”
赵惠盯着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什么办法?又是去那种地方打工?林措,妈妈宁愿死也不要你——”
“够了。”林措打断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去煮粥。”
他转身走进厨房,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老旧冰箱的嗡嗡声。他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
很累。
真的很累。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明天上午十点,市第一医院,呼吸内科,李主任的号已经挂好了。直接去。”
没有署名。
林措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删掉了它。
但号码他记住了。那串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
粥煮好的时候,赵惠已经睡着了。林措轻手轻脚地把粥放在床头,给她掖好被角。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她才四十岁,看起来像六十。
林措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颊,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他怕惊醒她。
更怕看到她醒来时,眼里那种疯狂又绝望的光。
周六上午,林措还是带赵惠去了医院。
他没用那个挂号。自己在窗口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挂了个普通号。诊室里人很多,空气混浊,充斥着消毒水和疾病的气味。赵惠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手指紧紧揪着衣角。
轮到他们时,医生简单问了情况,开了几张检查单。
“先去缴费,然后做检查。结果出来再来看。”
缴费窗口前排着长队。林措让母亲坐在走廊椅子上等,自己去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把钱递进去——那是他这周所有的工资,加上之前攒的一点,厚厚一叠零钞。
收银员数了很久。
“还差一百二。”她说。
林措愣住了:“……多少?”
“检查费一共六百八,你这里五百六,还差一百二。”
后面的人开始催促。林措站在原地,手指攥着那些单据,纸张边缘割着掌心。
“能不能……”
“不能。”收银员打断他,“要么交钱,要么退号。”
林措慢慢后退,退出队伍。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自己的苦难。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左边楼梯上三楼,左手第二间办公室,找李主任。就说贺知砚让你来的。”
林措盯着屏幕,指尖发白。
“林措?”赵惠虚弱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没事。”林措收起手机,走到母亲身边,“妈,您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找个熟人。”
“什么熟人?咱们在这哪有熟人——”
“等我。”林措打断她,转身走向楼梯。
楼梯间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一级,两级,三级。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三楼。左手第二间办公室。门牌上写着“主任办公室”。
林措站在门口,抬起手,又放下。反复三次。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里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眼镜,正在看电脑。看见他,她笑了笑:“是林措吧?贺知砚跟我打过招呼了。你母亲的检查单给我看看。”
林措机械地递过去。
李主任快速浏览了一遍,点点头:“这样,我安排你母亲走绿色通道,检查费用从我们科的科研经费里走。你带她直接去三楼B超室,我会交代好。”
“……谢谢。”林措的声音干涩。
“不用谢我。”李主任看着他,目光温和,“要谢就谢贺知砚那孩子。他很少开口求人。”
林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他回到二楼,带赵惠去做检查。果然一路畅通,护士的态度都格外温和。赵惠疑惑地问怎么回事,林措只说“遇到个好心的医生”。
检查结果要下午才出来。中午林措去食堂买了两份盒饭,和母亲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吃。秋日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赵惠吃得很慢,但把饭都吃完了。
“这医院……真好。”她忽然说,“医生也好,护士也好。”
“嗯。”
“要是你爸……”赵惠说到一半停住了,摇摇头,继续吃饭。
林措看着母亲。阳光下,她鬓角的白发格外刺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她真相——那个“好心的医生”是谁安排的,他们欠了谁的人情。
但他没说。
他知道母亲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愤怒,会羞愧,会逼他把钱还回去,哪怕这意味着中断治疗。
有时候,善意比恶意更让人难以承受。
下午三点,结果出来了。李主任亲自看的片。
“肺炎,有点严重,但还能控制。”她指着CT影像上的阴影,“需要住院治疗一周,静脉注射抗生素。费用不用担心,贺知砚已经安排好了。”
赵惠猛地站起来:“什么贺知砚?医生,我们——”
“妈。”林措按住她的肩膀,力气很大,“听医生的。”
赵惠转头看他,眼睛里全是震惊和质问。林措避开了她的目光,对李主任说:“谢谢您,我们住院。”
办好住院手续,把母亲安顿在病房里,已经是傍晚了。赵惠一直很沉默,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林措坐在床边,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
“那个贺知砚,”赵惠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是不是……那天在操场抱你的那个?”
林措的手指蜷缩起来。
“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不知道。”
“你知道。”赵惠翻过身,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林措,妈妈是病了,但不是傻了。那种人家的孩子,凭什么帮我们?他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进林措最隐秘的恐惧里。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不管他想要什么,”赵惠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还不起。明天我就出院,这病我不治了。”
“妈——”
“我说不治就不治!”赵惠提高声音,引得隔壁床的病人看过来,“我宁愿死,也不要我儿子去……去……”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涌出来,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
林措看着她哭,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那些肮脏的、不堪的猜测。他想反驳,想说不是那样的,想说贺知砚可能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护士进来换药,打断了这场无声的对峙。赵惠重新背过身去,不再说话。林措站起身:“我回去拿点东西,明天早上过来。”
没有回应。
他走出病房,轻轻关上门。走廊很长,灯光惨白。他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抱住头。
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不是短信,是电话。那个陌生号码在屏幕上跳动,像某种召唤。
林措盯着它,看了很久。震动停了,又响起。停了,又响起。第三次响起时,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贺知砚的声音传来,背景音很安静。
“……嗯。”
“你母亲怎么样了?”
“住院了。”林措顿了顿,“谢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不用谢。”贺知砚说,“晚上八点,星空KTV,208包厢。你答应过要来的。”
“我没答应。”
“但你也没拒绝。”贺知砚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而且,你欠我一个人情。”
林措握紧了手机。
“如果我不去呢?”
“随你。”贺知砚说,但紧接着补了一句,“但我希望你来。”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林措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未接来电。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他想起那条银色手链,想起母亲手腕上褪色的红绳,想起缴费窗口前那叠厚厚的零钞。
想起贺知砚在阳光下投篮的样子,想起他背着自己冲向医务室时急促的呼吸,想起他说“我想知道”。
危险的、灼热的、像火一样的东西,在胸腔里燃烧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进电梯。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的脸——苍白,疲惫,但眼睛很亮。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光,一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悬崖,却还是迈出脚步的光。
走出医院大门时,晚风很凉。他看了眼时间,七点十分。
去星空KTV的公交车,半小时一班。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流来来往往。霓虹灯闪烁,照亮这个繁华又冷漠的城市。
最后他迈开脚步,不是走向公交站,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需要换身衣服。
还需要一点勇气。
更多一点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