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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起 ...


  •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燕沐风换上一身亲王常服,玄色锦袍上银线绣着四爪蟒纹,腰束玉带,头戴紫金冠。他肩上的伤口经过重新包扎,又在衣内垫了软衬,从外表已看不出异样。只是脸色比平日苍白几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王爷,马车已备好。”赵康在门外低声道。

      “让石砚来见我。”燕沐风对着铜镜整理衣襟,声音平静无波。

      片刻后,石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

      “昨夜你离开后,我去见了青墨。”燕沐风转过身,眼中是彻夜未眠的血丝,却亮得惊人,“他在窗口做了个手势,食指在鬓边点三下。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石砚皱眉思索:“三下……春风楼是戏园子,会不会是戏文里的暗号?”

      “不是戏文。”燕沐风摇头,“我回府后想了半宿,忽然记起一桩旧事。永昌十三年,林砚清刚入翰林院不久,曾奉旨编纂前朝密档。其中有一卷记载前朝谍报组织‘隐鳞卫’的联络方式,其中提到一种——‘窗前三叩,月下相候’。”

      石砚恍然:“王爷的意思是,青墨在约您见面?”

      “不是约我,是约知道这个暗号的人。”燕沐风沉声道,“林砚清肯定教过他一些东西。今夜子时,春风楼后巷,你带两个可靠的人暗中护卫,我去会会他。”

      “太危险了,王爷。还是让属下去——”

      “不,我必须亲自去。”燕沐风打断他,“有些事,青墨可能只会对林砚清信任的人说。”他顿了顿,“另外,昨夜母妃遗言的事,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半分。尤其是……不可让宫中任何人察觉我们在查永昌年间的事。”

      石砚神色肃然:“属下明白。”

      “去吧。今日我入宫,府中一切照旧。若有人来探病,就说我伤口感染,高热不退,不便见客。”

      “是。”

      ---

      卯时初,宫门缓缓开启。

      燕沐风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他刚下车,便见另一辆马车也恰好抵达——是二皇子燕沐雨的車驾。

      “皇兄?”燕沐雨掀开车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听闻皇兄伤重,怎的今日入宫了?可是伤势有好转?”

      燕沐风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母妃遗言中那句“雨儿送参汤,吾饮后心悸”。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陷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劳二弟挂心。”燕沐风淡淡道,“伤势确有好转,今日特来向父皇请安,顺便禀报些北境军务。”

      燕沐雨下车走到近前,关切地打量着他:“皇兄脸色还是不好,本当多休养几日。北境之事,有韩将军镇守,想来不会出大乱子。”他压低声音,“倒是朝中近日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兄拥兵自重,对太子监国颇有微词……皇兄可要小心些。”

      这话说得巧妙,看似提醒,实则在试探,更是挑拨。

      燕沐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多谢二弟提醒。我久不在朝,难免有人议论。倒是二弟常在京中,可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

      燕沐雨摇头叹息:“人心难测啊。皇兄功高震主,难免招人嫉恨。不过皇兄放心,若需要弟弟在父皇或太子面前为皇兄辩白,弟弟义不容辞。”

      “有心了。”燕沐风不再多言,抬步向宫门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宫道。红墙黄瓦,晨雾缭绕,这座皇宫在黎明时分显得格外肃穆寂静。燕沐风的目光扫过熟悉的景致——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母妃含冤死去的地方。

      经过淑妃生前居住的“凝华宫”时,燕沐风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宫门紧闭,匾额上蒙着薄尘,显然已久无人居。燕沐雨走在前面,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皇兄还记得吗?”燕沐雨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小时候,我们常在这宫里玩耍。淑妃娘娘总是备着最好的点心,我每次来,她都会笑着摸我的头,说我与皇兄一样,都是她的好孩子。”

      燕沐风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母妃温柔地笑着,却不知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孩子,正在一点一点将毒药送进她的饮食中。

      “母妃确实待你如亲子。”燕沐风的声音有些发涩,“她常对我说,沐雨性子温顺,你要多照拂弟弟。”

      燕沐雨转过身,眼中竟有泪光闪动:“是啊……淑妃娘娘对我恩重如山。她走的那年,我哭了好几天,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受苦。”他拭了拭眼角,“不说这些伤心事了。皇兄,前头就是乾清宫,父皇近日精神不济,我们请安时尽量简短些,莫要劳累了他。”

      “自然。”

      乾清宫外,太监总管李德全已候在阶下。见两位皇子同来,他连忙躬身行礼:“老奴参见沐王殿下、二皇子殿下。陛下刚醒,正在用早膳,二位殿下稍候片刻。”

      “有劳李公公。”燕沐风颔首。

      等待的间隙,燕沐雨状似无意地问道:“李公公,听说昨儿夜里父皇又咳血了?太医院可有什么新方子?”

      李德全低眉顺眼:“回二殿下,张院使昨夜守了一宿,新换了方子,今早陛下气色好了些。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陛下念叨着要见沐王殿下,说北境之事,需当面交代。”李德全抬眼看了看燕沐风,“殿下今日来得正好。”

      燕沐雨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很快又恢复如常:“父皇总是最倚重皇兄。”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殿内传来宣召声。

      兄弟二人整衣入内。乾清宫东暖阁里药味浓重,老皇帝燕弘靠在龙榻上,身上盖着明黄锦被,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与三个月前那个尚能骑射的帝王判若两人。

      “儿臣参见父皇。”二人齐声跪拜。

      燕弘抬起眼皮,目光在燕沐风身上停留片刻,声音虚弱却仍带着威严:“风儿来了……起身吧。赐座。”

      太监搬来两个绣墩。燕沐风坐下时,肩伤牵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燕弘注意到了:“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谢父皇关心。”

      “北境的事,朕听说了。”燕弘咳嗽几声,李德全连忙递上痰盂,“韩奎的折子写得含糊,只说有小股北狄骚扰,已被击退。但兵部却报,流言四起,说北境军心不稳……风儿,你怎么看?”

      燕沐风垂眸:“回父皇,儿臣离境前,北境防线固若金汤。韩奎是沙场老将,治军严谨,纵有小股敌军袭扰,也不至于动摇军心。儿臣怀疑,流言恐是有人故意散播,意在离间朝廷与边军。”

      燕弘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离间?谁要离间?”

      “儿臣不知。”燕沐风抬眼,目光坦然,“但北境安稳关乎国本,若有奸人作祟,不得不防。儿臣请旨,愿再返北境,彻查此事。”

      “不可!”燕沐雨忽然出声,见燕弘看向自己,忙收敛神色,温声道,“父皇,皇兄重伤未愈,岂能再奔波劳顿?北境苦寒,不利于养伤。况且,若真有人散播流言,皇兄此时回去,反而坐实了‘北境不稳’之说,不如暂留京中,以安人心。”

      燕弘若有所思。

      燕沐风看向燕沐雨,缓缓道:“二弟所言有理。只是,若我不回去,该派谁去查?兵部右侍郎昨日在朝会上提议派钦差巡视,二弟以为何人合适?”

      燕沐雨面色不变:“此等大事,自当由父皇和太子定夺。弟弟不敢妄言。”

      “朕累了。”燕弘忽然打断他们,闭目挥了挥手,“北境之事,容后再议。风儿留下,雨儿先退下吧。”

      燕沐雨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恭敬起身:“儿臣告退。父皇保重龙体。”

      待燕沐雨离去,暖阁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李德全也识趣地退到外间,轻轻合上门。

      沉默在药味弥漫的空气中蔓延。良久,燕弘才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燕沐风:“你怀疑你弟弟。”

      不是疑问,是陈述。

      燕沐风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父皇何出此言?”

      “朕还没老糊涂。”燕弘的声音带着疲惫,“北境流言起得蹊跷,兵部提议派钦差也蹊跷。雨儿这两年……结交了不少朝臣。”

      燕沐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父皇,儿臣近日查到一些旧事,关于……母妃的病。”

      燕弘的眼神骤然锐利:“你说什么?”

      “母妃当年,可能不是病故。”燕沐风一字一句道,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有人在她饮食中下毒,慢性毒药,伪装成痨症。”

      “砰”的一声,燕弘手边的药碗被扫落在地,瓷片四溅。老皇帝撑起身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震惊与暴怒:“你说什么?!可有证据?!”

      燕沐风从怀中取出那方海棠绣帕,展开,露出夹层中的绢布,双手奉上。

      燕弘颤抖着手接过,就着窗外透进的晨光,细细读着上面的字迹。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读到“雨儿送参汤,吾饮后心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这是淑妃的笔迹……”燕弘的声音嘶哑,“朕认得……朕认得……”

      “母妃察觉自己中毒,却不敢声张,只能留下这遗言,深埋地下。”燕沐风的声音冰冷如铁,“她最担心的,是儿臣的安危。因为下毒之人,就在宫中,就在我们身边。”

      燕弘闭上眼,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这个统治大燕三十年的帝王,此刻看起来苍老而脆弱。许久,他才睁开眼,眼中是刻骨的痛楚与杀意。

      “朕……朕对不起淑妃……”他的声音哽咽,“也对不起你。这些年,朕看着他温顺恭谨,还觉得亏欠他生母早逝,对他多有纵容……没想到,没想到……”

      “父皇。”燕沐风跪倒在地,“儿臣请旨,彻查此事。若真是二弟所为,此等弑母之罪,天地不容!”

      燕弘却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现在不能查。”

      “父皇!”

      “你听朕说。”燕弘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尽管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第一,这只是淑妃的怀疑,没有实证。一块绢布,定不了当朝皇子的罪。第二,朕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太医私下告诉朕,最多三个月。”

      燕沐风瞳孔收缩。

      “第三,”燕弘压低声音,“朕怀疑,雨儿背后还有人。他一个皇子,当年才十五岁,从哪里弄来连太医院都诊不出的慢性毒药?又是如何在宫中瞒天过海?这些年来,他在朝中拉拢的势力,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大。朕……朕早该察觉的。”

      燕沐风心中凛然。父皇果然不糊涂,只是这些年被病情和朝政所累,分身乏术。

      “那父皇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燕弘的眼神冰冷,“朕会配合他。从今日起,朕会表现出更倚重太子,冷落于你。他会觉得机会来了,会加快动作。而你——”他看着燕沐风,“你要暗中查,查他的同党,查毒药来源,查他所有的底牌。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儿臣明白。”

      “还有一事。”燕弘沉吟道,“二十年前,影阁覆灭,但朕一直怀疑有余党潜逃。这些年,朝中有些事……透着古怪。你若查雨儿,不妨顺着这条线查查。”

      燕沐风心中震动:“父皇也怀疑影阁与二弟有关?”

      “只是猜测。”燕弘疲倦地摆摆手,“去吧。记住,今日你我之言,不可对外人道。在众人面前,朕会斥责你拥兵自重,命你在府中闭门思过。你正好借机暗中行事。”

      “儿臣……遵旨。”

      燕沐风叩首起身。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老皇帝独自坐在龙榻上,手中紧握着那方绣帕,背影佝偻而孤寂。

      那一刻,燕沐风忽然明白,这个曾经如山岳般的父亲,真的老了。

      ---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传出皇帝怒斥沐王的消息。据当值太监说,皇帝痛骂沐王“居功自傲”“目无君上”,命他回府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宫廷,又迅速烧向朝野。

      太子燕沐云在东宫听到禀报,眉头微蹙:“父皇当真如此动怒?”

      “千真万确。”禀报的太监低声道,“沐王殿下出来时,脸色难看极了。李公公说,陛下连茶盏都砸了。”

      燕沐云沉吟片刻,挥退太监。书房内,他的幕僚、吏部左侍郎张文远低声道:“太子殿下,此乃良机。沐王失宠,正是殿下巩固地位之时。”

      “你觉得,父皇是真的动怒,还是……”燕沐云没有说下去。

      张文远心领神会:“陛下病情反复,心思难测。但无论如何,沐王被责是事实。殿下可趁此机会,将北境军务逐步收回兵部管辖,再安插几个我们的人进去。”

      燕沐云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可这些年,父皇对燕沐风的倚重、朝野对沐王的称颂,都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里。他不认为自己比燕沐风差,只是缺少一个证明的机会。

      “先按兵不动。”燕沐云最终道,“看看老二有什么动作。他这个渔翁,该收网了。”

      ---

      沐王府。

      燕沐风回府后,果然闭门不出。王府外多了几双监视的眼睛,有太子的,也有二皇子的,还有不知属于哪方势力的。

      书房密室内,石砚正在禀报:“按照王爷吩咐,我们的人已暗中盯住了军需官刘振在京的宅邸。昨夜子时,有一辆马车从后门进入,车上下来一个戴斗篷的人,进了书房,半个时辰后才离开。”

      “可看清样貌?”

      “那人很谨慎,全程低着头。但咱们的人从身形判断,像是个女子。”石砚道,“已派人跟踪那辆马车,发现它最终进了……二皇子府后巷的一处别院。”

      燕沐风眼神一冷:“女子?刘振的妾室?”

      “还在查。另外,北境周统领又有密信传来。”石砚递上一枚蜡丸。

      燕沐风捏开蜡丸,周挺的密信比上次更急:

      “北狄王庭确认异动。探子回报,狄王幼子赫连勃勃三个月前秘密抵达边境,化名商人,与数股马贼联络。截获密信碎片已拼合部分,内容提及‘京师有应’‘开春南下’。韩奎已暗中调兵,加固防线。刘振近日频繁接触军械库,疑有动作。王爷,山雨欲来,京中务必小心。另,十年前马贼巢穴发现的徽记图样已附上。”

      密信后附了一张草图,画着一个鸟首徽记,与影阁的鸮首有七分相似,但鸟喙更弯,眼中多了一道竖纹。

      “这是……夜枭。”燕沐风瞳孔微缩,“北狄萨满教的圣鸟。看来,影阁当年覆灭后,余党真的投靠了北狄。”

      他将草图收起:“石砚,今晚子时春风楼之约,多带两个人。我怀疑,青墨要告诉我的事,可能与北狄有关。”

      “王爷,太危险了。如今您被陛下责罚,各方眼睛都盯着王府,此时夜出——”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燕沐风打断他,“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闭门不出,此时反其道而行,才最安全。况且……”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林砚清用命换来的线索,我不能辜负。”

      石砚不再劝,躬身退下准备。

      燕沐风独自坐在密室中,将母妃的绣帕贴在胸口。绢布上的字迹仿佛透过衣料,烙在心上。

      “母妃,您在天之灵看着吧。”他低声呢喃,“害您的人,儿子一个都不会放过。”

      窗外,暮色渐沉。

      今夜子时,春风楼后巷,又将揭开怎样的秘密?

      而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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