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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蛊 ...

  •   七年前,江南烟雨浓得化不开。

      先帝南巡,朱赢随二哥朱含章护驾。行至临安,帝后慰问老臣,她得半日清闲,行至后院井边,见一少年。

      那少年正将袖口向上卷起,露出两截细伶伶的腕骨来,白得泛青,像冬日里冻脆的竹枝。他俯身向井口时,肩胛骨隔着洗得发毛的薄衫,忽闪忽闪的,像一对未长成的幼蝶翅膀。

      井绳粗糙,深深勒进他皮肉里,几乎要嵌进骨头。他咬着下唇,身子向后倾着,脚趾在湿漉漉的青石井沿上死死扣住,脚背上淡青的脉络一根根暴起。

      旧木桶吃透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拽得他整个身子朝前一探——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桶栽进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

      “撒手!”

      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他的肩胛骨。紧接着掌心一松,那只沉甸甸的木桶便被人轻巧地提了上来。

      朱赢一身紫衣立在井边,袖口沾了水渍,却笑盈盈的:“喂,你住哪儿?本殿下今日发善心,亲自给你提过去。”

      他在渡口见过她的。那时她骑在马上,被百姓簇拥着,像画上走下来的人,他只敢远远望一眼。

      她也记得他。渡口人潮汹涌,人人都想一睹天颜,唯有他独自躲在最远的角落,低着头,只敢用余光悄悄向上瞥。

      ——

      烛火在室中静静跃动。

      “谋定后动。”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字字清晰,倒像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臣所言。

      可一个隐居深山的盲医,怎会懂得这些?

      再说……朱赢心底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涩意。当年井边那个连桶水都提不动的羸弱少年,走路尚且不稳,如今却能这般从容地道出“谋定后动”。

      荒谬。却又让她莫名想听下去。

      “何以见得?”她轻哼一声,语气里辨不出情绪。

      南弦并未动怒,只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缓缓展开。

      朱赢眸光微凝——那纸上竟细细勾勒着当朝各方势力脉络,条分缕析,笔笔清晰。

      “陛下以三城之地求和,”南弦的指尖抚过纸面,缓缓移至漠北所在,“漠北,恐将有一场避不开的硬仗。”

      他顿了顿,并未察觉朱赢骤然绷紧的呼吸,只接着道:“两年前,燕王世子将瓦剌人逼退百里。如今形势……陛下拿漠北作筹码,也并非不可能。”

      这一点,与朱赢所想不谋而合。亦是镇北王府覆灭后,她为何拼死也要北归的原因。

      若皇帝当真献出漠北求和,那些替朱家守了数十年疆土的老将,绝不会有好下场。

      而她朱赢,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那些将士,多是父辈便追随先帝的。先帝登基后,将他们赐给了当时还是燕王的父亲。几十年来,漠北军与瓦剌大小百余战,从未有过败绩。

      五年前,长兄朱启明初掌兵权,首战便焚尽敌军粮草,一战成名。

      生死镇守漠北线,是刻进镇北王府每个儿女骨血里的命数。

      “只怕战事不远了。”朱赢长长吐出一口气,嗓音里压着千斤重担,“若再开战……镇北王府,怕是真的无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许久,南弦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吞没:

      “阿赢。”

      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你不会有事。”

      他抬起手,仿佛想触碰什么,却又在半空中滞住。那双重新被白布覆住的眼,明明看不见,却准确地“望”向她的方向。

      白布之下,薄唇微微抿紧,像藏着太多未曾言明的疼惜。

      “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字字清晰,敲在寂静里,也敲在她紧绷了太久的心弦上。

      嗤——

      一声短促的轻笑,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朱赢自己都意外,今夜本是来探朝廷使者的底,却撞破了一场故人局。

      南弦那句“不会让你有事”,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烫进她冰封的心湖,激起的不止是涟漪,更是嗤嗤作响、难以忽视的白烟。她交叠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绷得惨白,几乎要戳破那层惯常覆在脸上的冷硬甲胄。

      “江南一别,七年了。”她开口,声音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你没死,倒是桩奇事。”她提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铜壶,水流注入空盏,雾气氤氲。她没有喝,而是将茶盏推过桌案,停在南弦触手可及之处。

      南弦依着水声的指引,准确端起,就着她推来的方向,浅浅抿了一口。放下时,杯沿的位置纹丝未变。

      朱赢眼神微暗,伸手取回那盏茶,沿着他方才唇齿碰过的边缘,缓缓啜饮。温热液体滑入喉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清苦药香。

      “没死成,只瞎了一双眼。”他抬手,指尖轻按在眼尾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楚的姿势。

      “你——先起来。”朱赢终于将目光分给地上跪了许久的人。那是个面容姣好、除了肤色有些暗沉之外,没有一点暗探的影子,尤其那一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看向朱赢时,带着一种超越主从的、近乎灼热的担忧。

      她转向南弦:“说说吧,西明氏的弃子,不远千里来这苦寒之地,所求为何?”至于他如何“没死成”,她按下不究,眼前有更紧要的棋局。“单凭你身上那点稀薄到可笑的明氏血脉,可不值得我镇北王府网开一面。”她说着,对地上那人微一颔首,“坐。”

      暗探无声起身,却没有落座,只是将身影更深地融入帐角的阴影,如同一道忠诚的、随时准备噬人的鬼影。

      “助殿下,守漠北。”南弦的回答简洁至极。

      “如何助?”

      “漠北军中,怀异心者,非止一二。殿下需以‘镇北王唯一嫡嗣’之身,名正言顺,统合上下。在下不才,或可为殿下,剔骨疗毒。”他声音平静,却像一把薄刃,精准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朱赢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我为何信你?私生子的身份救不了你第二次。”

      “殿下要如何才信?”南弦微微侧头,似在“看”她。

      朱赢眼风似无意地扫过暗探所在。下一瞬,一道细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她指间已多了一枚乌沉沉、非金非木的奇异蛊丹。

      她动作快如鬼魅,在南弦察觉气流动向的刹那,已欺身近前。冰凉的指尖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张口,将那枚蛊丹不容抗拒地压入他舌下。

      “咳!”蛊丹入口即化,一股阴寒之气瞬间窜向四肢百骸。

      “断魂蛊。”朱赢松开手,退后半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审视,“阴阳双生,同生共死。我知你医术或许通神,但此地是漠北,你要的药材,怕是一时半刻凑不齐。”

      她顿了顿,在他骤变的呼吸声中,又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蛊丹,当着南弦的面,毫不犹豫地送入了自己口中。

      “你——!”一直平静无波的南弦猛地站起,动作之大带翻了身下的胡凳。他眼前虽蒙白布,但那骤然爆发的惊怒与恐惧,几乎化为实质,刺得朱赢皮肤微痛。“殿下尽可寻心腹忠臣服此蛊!何必……何必以身犯险!”他声音嘶哑,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那双向来稳如磐石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他怕的,从不是自己毒发身亡。

      他怕的是,若自己这早已残破之躯稍有差池,便会拖着她一同坠入万劫不复!他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点执念便是她,为她而死,他甘之如饴。可他要的,从来是她长命百岁,江山永固,哪怕代价是他即刻化作齑粉!

      “我的命,自该握在我自己手里。”朱赢语气漠然,仿佛方才吞下绝命蛊的不是自己,“轮不到你来操心。”

      “……阿赢。”他第二次这样唤她,声音里浸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这声呼唤,却让朱赢心底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眼前这人,气度沉凝,心思莫测,哪里还有半分记忆中江南水乡那个羸弱少年的影子?他不过弱冠之年,为何身上却有种历经沧桑的暮气与……一种不合时宜的、深沉如海的情愫?

      “明弦,”她收敛心神,声音斩钉截铁,“叛贼我会揪,漠北我会守。有你,不过是多一分助力;无你,我镇北军亦非任人宰割之辈。”

      她不信他。正如她不信这世上任何人。五年前夺嫡之战的腥风血雨,早已教会她,最亲密的手足亦可反目,最尊贵的皇权之下尽是白骨。父亲一脉能存续至今,凭的是铁血兵权,而非天真信赖。

      与南弦联手,是权宜,更是试探——试探他与那灭了镇北王府满门的“混元坞”,究竟有无干系。

      “你,”她不再看南弦,对阴影中的暗探下令,“为他准备行装。明日启程,随我同返漠北大营。”

      窗户被无声打开,塞外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南弦立于明暗交界之处,白布下的脸看不清神情,只低声道:“谨遵殿下之命。”

      翌日,风雪稍歇。

      一支轻骑踏着未化的积雪,沉默地奔向漠北军大营。朱赢一马当先,银甲黑袍,如同劈开雪原的利刃。南弦一身朴素青衫,外罩厚氅,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跟在队伍中段,不着痕迹地控缰引路。

      两人之间,隔着数匹战马的距离,再无交流。唯有呼啸的风声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帐中那惊心动魄的蛊毒之约,以及无形中绷紧到极致的、危险又致命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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