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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无声沉溺 ...

  •   棚里的灯光是冷的,白得有些晃眼,落在金属设备和深色的吸音海绵上,泛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寂静光泽。可沈辰星只觉得热。从喉咙深处烧起来的燥,沿着紧绷的声带,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刚唱完一段极为消耗情绪的高音,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握着歌词本的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不是累,也不是紧张。是另一种更磨人、更无从宣泄的躁动。
      “很好,”导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明显的满意,“这一段情绪给得非常到位,保持住。沈老师,你觉得和声进来这里,辰星的声音要不要再稍微收一点,给您的部分让出空间?”
      沈辰星透过面前巨大的隔音玻璃,看向控制台后的沈清言。沈清言微微侧着头,监听耳机压住他利落的短发,他正看着面前的调音台,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过于清晰的轮廓。他思索了几秒,薄唇微启:“不用。”
      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低沉,平稳,带着惯有的、令人信服的笃定。
      “辰星的声音现在这个状态很好,有挣扎的锋利感。我的和声会从下面托住,不用让,正好形成一种对抗的张力。”他边说,边抬手在调音台的某个推子上做了个细微的调整手势,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复杂的声波曲线是他掌心可以随意揉捏的丝线。
      沈辰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对抗的张力。沈清言总能找到最精准的词。他现在心里翻腾的,不就是一场无声的对抗么?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被牵引的感觉。
      “好,就按沈老师的意思。”导演拍板,“那我们准备,从B段第二小节再来一次。辰星,注意刚刚沈老师说的,保持住那个‘挣扎的锋利感’。”
      耳机里传来清晰的节拍器提示音。沈辰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那张冷静侧脸驱逐出去。他需要进入歌词描绘的世界,那个充满迷雾、猜忌和致命吸引的世界。
      前奏响起,他睁开眼,开口。
      声音流淌出来,技巧无可挑剔,情感也被引导得恰到好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所谓的“挣扎的锋利感”,有多少是源自角色,有多少是源自他此刻对沈清言那种无孔不入的、温柔的掌控的切身抵抗。每一次气息的转换,每一次尾音的处理,他几乎都能同步“感知”到玻璃后面,沈清言会如何评判,会否微微颔首,会否在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到一丝赞许。
      他成了沈清言手中最完美的乐器。连他的“反抗”,都成了演奏的一部分。
      录制间隙,沈辰星走到休息区,拿起那瓶被拧开过的水。水温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妥帖得让人心烦。他仰头喝了几口,冰凉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累了吗?”
      沈清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远不近,恰好是他能听清,又不会显得过分亲昵的距离。
      沈辰星放下水瓶,转过身。沈清言就站在几步开外,手里也拿着一杯水,大概是工作人员刚刚递给他的。他斜倚在旁边的设备架旁,姿态放松,目光平静地落在沈辰星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状态。
      “还好。”沈辰星移开视线,看向地面。
      “后面两段副歌,情绪需要再推上去一层。尤其是最后那个长音,”沈清言走近了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像在分享独家的秘诀,“想象那是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的瞬间,不是崩溃,是……认命。认命之后的释放,会比单纯的爆发更有力量。”
      认命。
      这两个字像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沈辰星一下。他猛地抬眼看向沈清言。
      沈清言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依旧是纯粹的专业探讨。可沈辰星却觉得,那平静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此刻强作镇定的、却已然开始动摇的倒影。沈清言在教他如何演绎“认命”,用那种温和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试试。”沈辰星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沈清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上臂。那动作快得像一个错觉,一触即分,是前辈对后辈再常见不过的鼓励。可沈辰星却觉得被他拍过的地方,皮肤下的血液流速都似乎变了。
      “准备继续吧。”沈清言说完,转身先走了回去。
      沈辰星站在原地,指尖微微蜷缩。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件灰色开衫覆在肩头的重量和温度。和此刻手臂上那转瞬即逝的触感一样,看似无意,落下时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标记意味。
      接下来的录制,沈辰星感觉自己一半在燃烧,一半在冷却。燃烧的是被沈清言的言语和存在感不断挑动的神经,冷却的是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滑向某个边界。沈清言用专业包裹着私人领域的试探,用指导渗透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明确拒绝的理由,因为每一次“侵入”都披着合理甚至体贴的外衣。甚至,在音乐的层面上,他不得不承认,沈清言的引导是卓有成效的。他的演唱,正在达到一个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高度。
      这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好”。建立在某种无形的、步步为营的驯服之上。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整个录音棚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工作人员们自发的、轻松的掌声和赞叹。
      “太棒了!这条过了!”导演的声音充满兴奋,“两位老师配合得完美!尤其是最后那段情绪的递进,绝了!”
      沈辰星摘下耳机,嘈杂的喧闹声涌进来,但他却觉得格外安静。他看向沈清言。沈清言也刚刚取下耳机,正和导演低声说着什么,侧脸上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接受着周围的恭维。他似乎感应到沈辰星的目光,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然后很自然地对他举了举手中的水杯,做了一个“辛苦了”的口型。
      一切都很正常。完美收工,合作愉快。
      沈辰星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和水杯、歌词本一起塞进背包。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离开沈清言无处不在的气息笼罩。
      “辰星,”沈清言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他结束了和导演的谈话,走了过来,“一起走?我司机到了,顺路送你回酒店。”
      又是顺路。沈辰星背脊一僵。他几乎能想象出那辆车的后座空间,密闭的,安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沈清言可能会继续谈论今天的录制,用那种令人如沐春风又无懈可击的语气,也可能只是沉默,但那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不用了,沈老师,”他听到自己说,声音还算平稳,“我叫的车快到了。今天……谢谢指导。”
      他用了“指导”这个词,刻意拉开距离。
      沈清言脚步顿住,看着他。那目光很沉静,似乎能穿透沈辰星匆匆筑起的防备。他没有坚持,只是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梢,然后点了点头。
      “好。那你路上小心。”他说,语气温和依旧,“明天下午的专访,别迟到。”
      “嗯。”沈辰星应了一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朝门口走去。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沉甸甸的,直到他走出录音棚,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才终于被切断。
      电梯下行,狭小空间里只有他自己。沈辰星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他看着跳动的楼层指示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沈清言已经用他的方式,在他周围划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圈。看似留有出口,实则每一步都在将他的活动空间悄然收紧。
      而他,在抗拒与沉溺之间,正不可控制地滑向后者。那是一种清醒的沉沦,明知道是温水煮蛙,却贪恋着那水温恰好的包裹,甚至开始害怕水冷掉的那一刻。
      电梯到达一楼,“叮”一声轻响,门开了。
      外面是热闹的街市,人声、车流声扑面而来,充满了鲜活而生疏的烟火气。沈辰星迈步走出去,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滞涩。
      他知道,明天,后天,接下来的每一天,只要工作还在继续,只要沈清言还在那里,这种无声的渗透、这种温柔的围剿,就不会停止。
      而他,在害怕的同时,心底某个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角落,竟可耻地生出了一丝近乎战栗的期待。期待下一次“指导”,下一次“顺路”,下一次沈清言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说出下一句,将他更深处锁紧的咒语。
      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揉碎在斑驳的光影里。沈辰星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酒店的名字。
      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他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黑暗降临,感官却变得更加敏锐。他仿佛还能听到录音棚里自己最后那段歌声,在沈清言无形的牵引下,如何从一个挣扎的音符,最终滑向那个“认命”的长音。
      悠长,颤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溺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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