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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沈傲 ...

  •   暴雨在傍晚时分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和落叶腐烂的味道,混杂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潮气。
      沈倦走到沈家那扇沉重的大门前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他站在门廊下,抬头看向二楼某扇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那是任清雪曾经住过的房间。
      落地式玻璃在夜色中反着冷光,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门廊的感应灯亮了,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玄关,也照亮了鞋架上那双崭新的限量版球鞋。
      光亮的鞋面、精致的走线,鞋尖朝外放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带着某种刻意的炫耀。
      沈倦脱下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换上起球的拖鞋,看都没看客厅一眼,径直走向楼梯。
      “哥你回来了?”
      一个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像过期的蜂蜜,黏稠得让人反胃。
      沈倦脚步没停。
      “沈倦,你弟弟跟你打招呼呢,没听见吗?”女声轻柔得像羽毛,但暗藏锋芒。
      沈倦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客厅。
      巨大的水晶灯把整个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大理石地砖反射着刺眼的光。
      沙发上坐着三个人。
      沈浪穿着熨帖的深蓝色家居服,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落在沈倦身上的目光带着嫌恶。
      胡颜穿着藕粉色的真丝睡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鲜红的液体在高脚杯里微微晃动,带着细碎的光。
      她边上坐着沈傲,沈倦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比沈倦小了两个月,在市一中的尖子班读书。
      沈傲翘着腿坐在沙发里,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游戏机。
      他抬头用鼻孔对着沈倦,下巴上那颗小小的黑痣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你又去网吧打游戏了?还是说新学校作业太多,写不完?”沈傲故意把“新学校”三个字咬得很重。
      沈倦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纯黑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幽暗的海面。
      沈傲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扬起更灿烂的笑容。
      他放下游戏机,身体前倾,手掌托着下巴打量着沈倦。黏腻的目光一寸寸爬过沈倦湿漉漉的校服和凌乱的发丝。
      “听说十七中跟省实验并校了?”沈傲的语气既天真又恶毒,“啧啧啧,哥你真是走了狗屎运啊……”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眼睛瞬间亮起来:“对了哥,听说你上次数学只考了20分?”
      “哈哈,我闭着眼睛都能考得比你高!爸,你说是不是?”
      沈浪从报纸后瞥了沈傲一眼,眉头皱成“川”字——他不太欣赏沈傲那种过于直白的挑衅方式。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胡颜抿了一口红酒:“宝贝儿,别这么说你哥,他总归是你哥哥。”
      沈倦握着书包带的手指逐渐收紧,布料在掌心摩擦,发出轻微的噪音。
      他望着沈傲那张和自己有三分相似、因为从小养尊处优而更加白皙红润的脸,喉咙里好像塞了团棉花。
      沈倦,冷静。
      他太熟悉这对母子的手段了:挑衅他,激怒他,等他失控,他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扮演受害者……
      沈倦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稍微压下了胸口的灼烧感。
      他转身准备上楼。
      “怎么,哑巴了?”
      沈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得寸进尺的嚣张。
      他以为沈倦怂了,起身快步走到楼梯口,挡在沈倦面前。
      沈傲比沈倦矮了半个头,在沈倦面前他总是习惯挺直腰背、踮起脚尖,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但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更可笑,像只虚张声势的公鸡。
      “去了好学校又能怎样?”沈傲的拔高了声音,确保客厅里的沈浪和胡颜都能听见。
      “就算把你塞进省实验,你也只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和你那个疯子妈一样,都是废物。”
      沈倦抬眼,声音像刀片刮过玻璃,平静得可怕:“说完了?”
      沈傲愣了一下。
      他预想过沈倦的反应:生气、反驳、动手。
      他早就准备好了所有的应对措施,甚至连表情都排练过……但他没想到沈倦会是这个反应。
      “说完了就滚,”沈倦不耐烦地看向他,眼神像在看什么碍眼的垃圾,“好狗不挡道。”
      客厅里一片死寂。
      沈傲的脸瞬间涨红,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尖:“你他妈说谁是狗?”
      沈傲有些气急败坏,伸手去推沈倦的肩膀,用足了力气,想把沈倦推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碰到沈倦肩膀的瞬间,沈倦侧身往旁边移了半步,精准地避开了他的手。
      沈傲推了个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
      “砰!”一声闷响。
      沈傲结结实实地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手肘和膝盖先着地,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他趴在地上,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膝盖更是痛得钻心。
      “沈倦,你故意的!”
      沈倦站在原地,垂眸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漠然。
      “你自己摔的。”他陈述事实,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
      “你躲什么,你不躲我能摔吗?!”沈傲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因为疼痛而有些踉跄。
      他指着沈倦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你故意的!”
      “爸你看他,他推我!”他转向沈浪,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疼是真的,委屈是装的。
      胡颜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她一把搂住沈傲,心疼地检查他手肘的擦伤和膝盖上的淤青:“哎呀,都青了!”
      她抬头看向沈倦,眼里盛满怒火:“沈倦你怎么能推弟弟,他还小不懂事,你就不能让着点吗?!”
      沈倦看向她怀里明明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沈傲,扯了扯嘴角。
      “他还小?”沈倦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比我小两个月也算小?”
      “你!”胡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转头看向沈浪,浑身气得发抖:“老公,你看他什么态度?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浪终于放下了报纸。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那种表情沈倦太熟悉了。
      每次家里有争吵,沈浪都是这副样子:疲惫,烦躁,觉得所有人都在给他添麻烦。
      他起身走到三人面前,脚步带着一家之主该有的威严。
      沈浪眼神扫过沈傲身上的淤青,眉头皱得更紧。接着,他转向沈倦,盯着那张永远写满不服的脸。
      沈倦也在看他。沈浪的眼里没有关心,没有愧疚,只有不耐烦。
      沈浪缓缓开口:“给弟弟道歉。”
      沈倦没动。他甚至没有移开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沈浪,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让你道歉!”沈浪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
      沈倦扯了扯嘴角:“凭什么?”
      “凭我是你爸!”沈浪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客厅里炸开,“凭你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钱上学,还敢对我儿子动手!”
      “你儿子?”沈倦目光缓缓扫过沈傲和胡颜,像在清点猎物,“你说的是那个只会躲在妈妈怀里哭的傻逼?还是我这个只会闯祸的废物?”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捅破了沈浪维持了多年的体面。
      沈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胡颜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她盯着沈倦,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沈傲躲在胡颜怀里偷偷看着沈倦,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他喜欢看沈倦挨骂,这让他有种扭曲的满足感。
      “沈倦!”沈浪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他向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沈倦的鼻尖,“你再说一遍?!”
      “我说——”沈倦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个家从你在我妈怀孕期间跟这个女人搞在一起时,就已经烂透了。”
      沈倦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直直刺进沈浪的眼睛里。
      “你不配当我爸。”沈倦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时间仿佛静止了。
      水晶吊灯的光依旧亮得刺眼,照在每个人脸上。
      沈浪暴怒到扭曲的表情,胡颜惊愕又怨恨的眼神,沈傲窃喜的嘴角……还有沈倦异常平静的脸。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沈倦脸上。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像一声惊雷,炸得人耳膜生疼。
      沈浪用了全力。
      沈倦的脸偏向一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
      他双耳有片刻失聪,脑子里嗡鸣一片,只能看见沈浪不断张合的嘴,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嘴角破了,渗出一丝血,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又腥又甜。
      沈倦慢慢转回头,看向沈浪。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扔进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沈浪心里没来由地发毛,但愤怒压过了那点微妙的不安。
      沈浪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
      沈倦直接转身,朝大门口走去。
      脚步很稳,没有一丝踉跄。
      胡颜搂着沈傲站在客厅中央,轻轻拍着沈傲的背,眼里闪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沈傲紧紧抓着胡颜的袖子,眼睛亮得吓人,他兴奋地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只想多看一会儿沈倦狼狈离开的样子。
      沈倦在玄关停下。
      他换上那双开胶的旧帆布鞋,然后直起身,拉开面前沉重的大门。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湿冷,吹在他红肿的脸上,刺骨的凉。
      风里夹杂着庭院里桂花的香气,甜腻得让人反胃。
      他没有回头。
      “砰——”一声闷响,大门关上,隔绝了那个亮如白昼的冰冷世界。
      沈倦站在门廊下。感应灯灭了,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脸颊肿得厉害,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地跳。
      耳朵里的嗡鸣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树叶的沙沙声。
      沈倦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嘴角的伤。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碰上去有细微的刺痛。
      他舔了舔,铁锈味在舌尖化开,带起一阵奇异的战栗。
      他伸手摸进口袋,摸到了电量岌岌可危的手机。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照亮了他狼狈的脸。
      沈倦点开通讯录,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在“舅舅”两个字上停了很久。
      不能让舅舅操心。
      沈倦的手指继续往下,滑到了“时嘉明”。
      时家已经帮了他很多了,况且……他也不想给朋友添麻烦。
      指尖继续滑动,屏幕上的名字越来越少,最后停在一个没有存名字、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
      秦深。
      沈倦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睛里,把那片纯黑照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像被寒风吹动的树叶。
      他突然很想听到秦深的声音——在这个无处可去的雨夜。
      沈倦,你真是疯了。
      他锁上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动作很重,像在跟自己较劲。
      他背上的书包里只有一个笔记本,两张没写完的英语试卷,还有一把钥匙。
      舅舅那套公寓的钥匙。
      锦绣苑40栋602——那里有一间自沈倦出生起,就为他准备好的房间。
      脸颊还在疼,嘴角的伤口每次呼吸都能感到细微的刺痛。
      夜风穿过单薄的校服外套,沈倦打了个寒颤,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
      他走下门廊的台阶,走进夜色里。
      脚步很慢,像拖着无形的锁链。
      庭院里的鹅卵石小径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发亮,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他走过那棵老桂花树,秋千空荡荡地悬在那里,绳索已经有些腐朽了。
      他走出铁艺大门,一次也没有回头。
      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刺眼地照亮他脸上的伤,又迅速将他抛回黑暗。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
      沈倦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
      不知道走了多久,腿开始发酸,脚底磨得生疼——帆布鞋的鞋底太薄了。
      他停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门口。
      玻璃门映出他的影子: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红肿得厉害,嘴角带着明显的伤口,校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他狼狈得像一条被雨淋透的流浪狗。
      沈倦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几秒。
      然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叮咚一声,机械的欢迎声响起,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店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沈倦进门时,她正趴在收银台上打瞌睡。
      听到推门声,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望向沈倦的方向。
      “欢迎光……临。”她看到了沈倦脸上的伤,看到了他湿透的校服,看到了他眼里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愣了几秒钟,眼里满是同情。
      沈倦低着头、快步走向货架,背对着收银台。
      他的脸颊在发烫,不知道是因为红肿,还是因为难堪。
      货架上摆满了各食物:泡面、饭团、三明治、面包……包装鲜艳,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但对沈倦来说,它们只是可以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物品。
      沈倦的目光扫过价格标签。
      10元、12元、15元……
      他摸了摸口袋,只摸到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手机快没电了,但应该还能扫码。
      沈倦拿了袋最便宜的吐司面包,10元钱。他犹豫了一下,又从冷藏柜里拿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2.5元。
      他走到收银台,把东西放在柜台上。
      女店员已经收起了脸上的同情,换上职业的微笑:“您好,一共12块5毛。扫码还是现金?”
      沈倦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电量图标已经红得刺眼——1%。那一点红色像最后的警告,也像最后的希望。
      他迅速点开支付软件,扫了柜台上的二维码。
      白色的圆圈在黑色的背景上旋转,像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
      沈倦盯着那个圆,盯着屏幕上自己模糊的脸。
      然后,屏幕猝不及防变得漆黑一片。
      沈倦点了点屏幕——没反应。
      长按开机键——还是没反应。
      手机像块冰冷的砖头,安静地躺在他手心,漆黑的屏幕映出沈倦不甘的眼神。
      “没电了吗?”女店员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还有一点无奈。
      沈倦盯着黑屏的手机,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熟悉的无力感从脚底漫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他的脚踝。
      老天爷总是这样,总是让他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更狼狈的事。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现金。”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钱摊在柜台上。动作很慢,像在展示自己的贫穷。
      一张10元的纸币,一张1元的纸币,还有两个5毛的硬币。
      在灯光下,它们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可怜。
      女店员数了数,声音更轻了:“还差五毛。”
      沈倦僵住了。
      他盯着那些钱,盯着那两个小小的银色五毛硬币。
      然后他开始翻校服外套的两个口袋、裤子前后四个口袋,连书包的夹层都拉开摸了一遍。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便利店里安静得可怕。
      只听见空调低沉的嗡鸣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运转声、还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女店员看着他,眼神里的同情更浓了,但她没说话——店里规定很严,少一分钱都不能结账。
      沈倦看向柜台上的吐司面包和矿泉水,忽然有点想笑。
      但他笑不出来。
      他垂着眼,浓黑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那就不要水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女店员点点头,拿起扫描枪,准备给面包扫码。
      “一起付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沈倦背脊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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