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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裴钰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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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钰死的那一晚,是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没有狂风怒号,没有阴雨恸哭,有的只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静静悬在深空中,明朗得不带一丝云彩。她趴在案上,一双眼仍定定地睁着,像两颗坚硬的黑曜石,已经倒映不出任何光彩,只有黑夜和死亡在蔓延着,将她吞噬殆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走了进来,点亮了案前的一盏宫灯,“是我来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这样,还能留你一线生机……”
“邶国公主,薨!”
与此同时,夜辰元魂回归天界,玄冥殿前已聚齐众仙家,皆神情肃穆,屏气凝神。他们都知道夜辰此次历劫意义重大,故不敢怠慢。夜辰见此阵仗,也只得在心中暗暗叫苦。“夜辰,”一个浑厚沉稳的女声率先打破这沉寂,“你回来了。”
“母后安康,儿臣……”“起来罢。”天后施施然挥了挥手,“孩儿不必多礼,眼下只有一桩事是重要的,这也是众仙家都聚在这儿的原因。司命仙君,请你一阅。”“是。”司命仙君上前行了个礼,便转向夜辰。
这是天界众仙下凡历劫归来后必经的流程。大凡仙家下凡历劫,多为自身修行修炼,天界仙人在修炼前可选择下凡后的大致命格,以获得相应感悟,夜辰此番为求大悟,选择了多舛苦情之命。然而越是曲折的命数,领悟起来自然也越是艰难。仙子魂归九重天之时,在人间的种种往事都将模糊远去,只提取出些许含糊的感触,等待他们归天后继续闭关领悟,直至突破大道。当然,在这之前,必须让司掌人间众生命数的司命星君帮助阅命,毕竟转世历劫其中变数颇多,若有纰漏也是常有的事,及早发现方可亡羊补牢。
司命笑呵呵地向夜辰问了个好,“自你小时候那一别,咱俩可好久没见过了,你现在长这样啦?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司命星君长得是个圆头圆脑的年轻人模样,夜辰心中莫名对他生出一些好感,但他也隐约记得,他小时候见到的司命星君似乎并不是眼前这个模样尚年轻的上仙。“那便烦请司命仙君为晚生阅命。”
“唉你小子闭关多年,怎地变得这么客气?”“司命仙君。”远远地又传来天后的声音,虽只是唤了一声名号,却带着一丝不可质疑的威严。司命打了一哆嗦,便也不再叙旧。只见他手向夜辰的额头抚去,闭上眼念念有词。
“夜辰仙君此次下凡,转世为邶国公主裴钰,邶国钦天监有臣子算得此女为仙人转世,批为真龙天子命格,然却以女胎降世,世人惊诧。三岁时母妃故去,过继给其他妃嫔……”夜辰闭着眼睛,静心聆听,前尘往事他已经没有切身的记忆,听着司命星君一字一句地说起裴钰的一生,他仿佛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裴钰被毒杀于殿内,然……”眼见得接近尾声,司命星君突然把眉头一皱,“夜辰仙君……似乎还有一缕元魂留存世间。”
“我还留有一缕元魂在人间?”夜辰皱着眉头问道,他在天界的小辈中属修行和禀赋最高者,却在转世历劫中犯下此等麻烦错误,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是的,不过夜辰仙君不必气馁,造成这等失误的原因有很多,想必以夜辰仙君之能,不出半日便能收回元魂,到时候仍有机会再行领悟突破。”司命仙君话毕,作揖退下,一旁原紧皱眉头的众位仙家也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天后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夜辰觑到母后的神情,不由得也提起心来。
“夜辰,既是如此,兹事体大,不可延误,速速往人间收回元魂。”天后施令道。夜辰向前走上几步,终于看清了父母的面孔——其实他离开天界也不过几日,天帝天后自然仍是老样子,天后的神情依旧冷冰冰,天帝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二人站在一起,倒有种诡异的协调感。“父皇母后,最近身体可还好,哥哥们呢,他们可还好……”“大家都很好。”天后回答得很干脆,天帝没说什么,只是迷迷瞪瞪地笑着点点头。“倒是你,快些着手准备,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倘若不抓紧时间,那一缕元魂能否追回还未可知。”
“是,母后。”
“要我说天后娘娘确实是忒无情了些,咱们可怜的夜辰哥儿也不过是想与自己的爹娘叙叙家常……”“就你多话。”夜辰面无表情地拎起墨玉笔筒往玉衡砸去,被他一个歪头灵活地躲开了。“别贫了,你先前偷听了这么久,也知道我还得下凡一趟吧,快点,收拾点趁手法宝准备走人。”
原本笑嘻嘻的玉衡瞬间变了脸色,“好哥儿,我原是不该拿你说笑,只是你可否还记得,在你下凡前说是给我放半月假,这还没到……”“你去不去,不去你就回你那玉衡星宫,我看天璇天玑那两个小子也不错,不如……”玉衡脸色一灰,霎时间又换上谄媚的笑,“小的这就去准备!天璇天玑他俩毛头小子怎能伺候尊贵的夜辰大人,这等差事还是让小的来吧……”玉衡等夜辰走远了,又咕哝了一句,“怎的下凡也没领悟出什么来?还是一副冷血无情的样!”“少说废话,我听得到。”夜辰直接密语传音,又把玉衡吓了一跳。
“哥儿,你瞧瞧这个,幻魂灯。”玉衡自袖中取出一盏小巧精美的五色琉璃灯盏,“需滴入施法者精血,再加持法术,灯影便能幻化出施法者精魂。过去也有不少下凡历劫的仙家遗留元魂于人世,都是靠这法宝找回的。”玉衡虽则话多碎嘴,但办事还是得力的。夜辰依言施法,果然于灯火之上映出精魂形态,唯有一点游离在外,想必就是遗于人间的那缕元魂,他用手指轻轻一点,与那缕元魂似是有所感应,“邶国京城……庙宇之中……”“想来就是所在方位了,这下可简单了!”“等等,”夜辰睁开眼,“我感觉此事并不简单,万不可贸然行动!”
玉衡自然是什么也没感觉出来,但他不敢反驳,毕竟天帝一族的直觉,从来不会有错。
裴钰睁开眼时,正是夜晚,映入她眼帘的是佛像忧愁慈悲的面容,和天井分割出来的一片小小星空,一阵空茫的哀愁席卷而来,我是谁,我为何会在此地?盘桓在她脑中的只有这两个疑问,耳畔传过一阵萧瑟的风声,仿佛是这古庙发出了一声古老的叹息,叹天地悠悠,而过客从来如此。
“公主,公主!”不知从何处窜出的一道黑影把她紧紧抱住,“太好了,公主活过来了,我就知道……”她定睛一看,是她的侍女杜鹃,杜鹃是她小时候在野外收服的一只早已成精的杜鹃鸟,与她已相伴十余载,深夜时分她们二人栖身在这破庙之中,必然是有不寻常之事发生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要落入这步田地了?”裴钰敲了敲自己头痛欲裂的脑袋,一阵晕眩感几乎要把她吞噬,上次有这种感觉似乎还是她小时候偷喝了父皇珍藏在国窖里的女儿红,那时候她还是父皇捧在手心里最受宠的小公主,不知黍离之悲,不晓山河飘摇……
“他们都说公主是自饮鸩酒以殉国,铁定是没救了,拖着公主就要下葬,”杜鹃抽噎着说道,“但是杜鹃就是不信邪,公主有法力傍身,可不比那些凡夫俗子,所以杜鹃将公主的身躯衔走,带到这郊区的破庙中,我正要去找江湖中能医治公主的人,没想到今天回来一看公主又活了!”杜鹃说到激动处,鼻尖鼓了个大鼻涕泡,她此时也早已顾不得形象,拿手臂一抹就了事了。
“可是……”裴钰脸上只是一片茫然,“我已经记不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何而起了。”最初她的记忆仿佛只停留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春天里蜂飞蝶舞的御花园,对她笑得和蔼可亲的父皇……然后一番痛苦的回忆像江河湖海一般汹涌而来,将她拉回了现实,曾国力强盛的邶国国力日渐衰弱,曾臣服于邶国的梁国举国入侵,最宠爱她的父皇也在这样的冬天里殒命……
“别死。”
忽然她脑海中凭空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吓得裴钰腿一哆嗦,“杜鹃,这庙里有人!”裴钰此时觉得自己特别弱小——至少在完全恢复记忆之前,她哭丧着脸紧紧地抱住杜鹃,杜鹃两眼一瞪,她的瞳仁像猫眼一般放大又缩小,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一番巡视之后,她摇了摇头,“公主,此处并没有别人,也没有精怪,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后院处有几只□□。”“不可能,□□总不能说话吧,我刚刚分明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这里并没有什么男子,公主。”杜鹃平静地说道,言语中却是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权威,倘有人质疑她最引以为傲的鹰眼,哪怕这个人是她侍奉多年的公主,她心中也有几分不悦。
“你找不到我的,因为……”那个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在任何外物之中,我只在你的心中。”裴钰闻言,心中颇有些悲戚,原来自己不光是失忆了,恐怕还是得了严重的癔症,脑子里总是响着一个鬼魂的声音,她原以为只有父皇冷宫里那些关了半辈子的妃子才会发癔症,如今她是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闭上眼,眼皮里却早已蓄满了泪。
“你别哭啊,你没有疯!”男子的声音有些急切,“我也是没想到,经此一劫,你竟是把我也忘了。”
“你听得见我的心声?”裴钰在心中疑惑道,“那是自然,因为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男子得意洋洋道。“瞎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能是同一个人?”“可以嘛,没被药傻哦。但是具体的缘由我恐怕现在无法与你解释清楚,并且眼下的当务之急——”裴钰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清俊男子的形象,他冲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是帮你回到宫中,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裴钰心中有些不适,或许是因为男子的那一份慧黠像是来自她身外的异物感。杜鹃在一旁也仿佛见怪不怪,“公主又在和魄对话吗?我以为公主连他都忘了。”
魄,原来他叫魄,连杜鹃都知道他的存在吗,这个在旁人眼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男子?她暗暗思忖,或许他和她的联系,比她想象的还要紧密些,裴钰有些放下戒备。
识海之中,魄站到她的身畔,俯下身来,她的耳边仿佛有温热的鼻息轻抚,“世人皆道你是殉国而死,只有我能告诉你,是皇后毒杀了你。”察觉到她的震悚,也不知是出于蛊惑还是安慰,他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流落在外的公主什么也不是,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