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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027章 女教师的母亲 ...

  •   雨水是记忆的触须,缠缠绕绕地爬满了1999年的秋天。叶葆启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海底传来。已经是2002年了,距离那篇关于螺壳镇小学的报道获奖,整整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时间这东西,你说它像流水,它偏像胶,黏糊糊地裹着人往前挪。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旧报纸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气味。叶葆启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读者来信,那些字迹有的娟秀如春蚕吐丝,有的狂放似暴雨摧枝。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听潮阁”栏目成了内海市民皆知的名字,他自己也从一个风风火火的青年记者,变成了同事们口中“老叶”的存在。他不太喜欢这个“老”字,才四十二岁,腿脚还灵便,还能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区去采访。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把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天色暗得像傍晚。叶葆启正要起身去续杯茶水,门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干脆的敲,而是犹豫的、试探的,指甲轻轻刮过木门的声音,像秋虫在死亡前的最后鸣叫。

      “请进。”

      门开了条缝,先探进来的是一只枯瘦的手,手指关节粗大,皮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点。然后是一头白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上青色的血管。最后才是整个人——一个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黑色裤子在脚踝处磨出了毛边。她背有些佝偻,站在门口时,雨水正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

      “请问……叶葆启叶记者在吗?”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泥土般的外地口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

      叶葆启连忙起身:“我就是。老人家,您快请进,外面雨大。”

      他走过去搀扶,触到老人手臂时吃了一惊——那手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微弱而急促,像被困住的鸟。

      老人被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叶葆启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她接过来,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取暖似的。热气升腾起来,在她脸前形成一小片雾,透过那片雾,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她抬起头,开始仔细端详叶葆启。那眼神很复杂,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记忆里,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她的眼白已经泛黄,瞳孔是混浊的褐色,边缘有些发蓝,像久旱土地上的裂缝。

      “叶记者……”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我姓吴,是从河北唐县来的。”

      叶葆启点点头,等着下文。河北唐县离内海两百多公里,是个以产枣闻名的地方,那种大枣据说叫“木兰红”。他记忆中似乎没有来自那里的采访对象。

      老人捧着杯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好像没有察觉。“我女儿……叫吴莹莹。您……您还记得吗?”

      吴莹莹。叶葆启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像河底的石子,明明触到了,却看不清形状。他皱起眉头,努力打捞。

      见他想不起来,老人低下头,声音几乎要埋进胸口:“就是……就是螺壳镇小学……那个……被处分的王老师……她是我女儿……我后来改嫁,她随了继父的姓,叫王莹莹……”

      轰的一声。

      不是真的声音,是记忆炸开的声音。叶葆启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了桌沿。螺壳镇小学!王老师!那个因为用针扎学生手心、罚学生跪碎玻璃而被报道的女教师!那个在报道刊登后拒不认错、在全校大会上高声辩驳的女人!那个最终被调离教师岗位、行政记大过处分的“反面典型”!

      而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竟是她的母亲。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黏稠而怪异。叶葆启仿佛看见三年前的自己,那个满怀正义感的年轻记者,在螺壳镇小学的教室里,听着家长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他记得那些孩子手上的针眼,像红色的星座分布在他们稚嫩的手心。他记得王老师当时的样子——四十岁上下,剪着齐耳的短发,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我没有错!严师出高徒!现在不管,将来就是社会的祸害!”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

      而现在,她的母亲坐在他面前,捧着那杯快要凉掉的水,像捧着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无数念头在叶葆启脑中翻滚、碰撞。她是来报仇的?来控诉一篇报道毁了她女儿的一生?还是来讨要说法的?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三年前的理直气壮此刻忽然变得有些摇晃。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急急地摆手,动作太猛,杯子里的水又溅出来一些。“叶记者,您别误会!我……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她的眼圈红了,那红色在泛黄的眼白衬托下显得格外触目,“我女儿……她做得不对,该罚!这个道理我懂!我活了七十三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今天是……是来求您帮忙的!”

      帮忙?叶葆启愣住了。这个转折太突然,像是走在平地上突然踩进一个坑。他示意老人慢慢说,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笔——这是记者的职业习惯,用纸笔作为面对复杂世界的盾牌。

      老人开始讲述,声音断断续续,像老旧的纺车纺出的线,不时就会断掉。她讲得很慢,时常需要停下来喘气,或者努力回忆某个细节。叶葆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记录,偶尔抬头看看她。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是在为这个故事打着节拍。

      原来,吴莹莹被调离螺壳镇小学后,去了郊区一所更偏远的小学。那地方叫“羊尾巴沟”,名字粗俗得让人难过。学校只有六个班,校舍是五十年代建的土坯房,下雨天教室里会漏水。没有教师宿舍,她在村里租了一间民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

      “她心里憋着气啊。”老人抹了把眼泪,“从小就要强,读书时永远是第一名。当老师也是,带的班成绩总是最好。那件事之后,她更拼命了,像是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个好老师……”

      吴莹莹在羊尾巴沟小学一待就是三年。她带的毕业班,数学成绩破天荒拿了全区第三——对那样一所学校来说,这简直是奇迹。她开始获得一些荣誉,区里的“先进教育工作者”,市里的“师德标兵”提名。但没人知道,这些荣誉背后是什么。

      “她每天五点起床,备课到深夜。饭也吃不好,经常就是馒头就咸菜。去年春天,她说胸口疼,自己买了点止疼药吃。后来洗澡时摸到个硬块,才去医院……”老人的声音开始发抖,“乳腺癌,中期。”

      这个词从老人口中说出来时,带着一种钝重的、实心的质地,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手术切除了左侧□□,接着是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干脆剃了光头。治疗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其实也没什么积蓄,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一个货车司机的收入(她的丈夫),要养老人,要供孩子上学。亲戚朋友借遍了,欠了一屁股债。

      “最近复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换一种药,叫什么……靶向药。一瓶就要八千多,一个月得四瓶。医保报不了,一分钱都报不了。”老人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压抑了很久,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破风箱,“她性子倔,不肯求人,更不肯……不肯来找您。她说没脸见您,没脸见任何人。是我瞒着她,偷偷打听,找到这儿来的。叶记者,我知道我女儿当年对不起那些孩子,对不起家长,也……也冒犯过您。可她现在已经这样了……她才四十岁啊……求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在报纸上呼吁一下,或者,帮我们问问,有没有什么救助政策……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老人说着,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声音很闷,像是膝盖直接撞在了水泥地上。叶葆启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扶她。老人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个孩子,在他手里颤抖着。

      “您快起来!快起来!”叶葆启用力把她扶回椅子上。老人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用手背胡乱抹着,那双手上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渍——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叶葆启的心乱了。他重新坐回座位,看着笔记本上刚记下的几行字,那些字迹因为手的颤抖而歪歪扭扭。他点上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起,像一道帘幕。

      三年前,他写那篇报道时,一切多么清晰。是非黑白,对错分明。王老师是错的,学生和家长是对的,他的笔就是正义之剑,要斩断教育中的毒瘤。他记得写完稿子那晚,他激动得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为弱者发声,向不公开炮。

      可现在,这个“毒瘤”的母亲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她的女儿快要死了。

      时间展现了它最残酷的一面:它从不简单地惩罚或奖赏,而是把所有人扔进一个巨大的漩涡,让施害者和受害者、批判者和被批判者,最终都在同一个激流中挣扎。

      “吴阿姨,”叶葆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先别急。这个事情,我记下了。”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个动作很用力,像是要摁灭什么别的东西。“您女儿当年的事,一码归一码。她做错了,受到了处理。但现在她生病有困难,这是另一码事。人道主义关怀,是社会应有的温度。我会尽力帮您问问。”

      他没有说“我一定帮你解决”,记者当久了,知道承诺不能轻易给。但他承诺会通过报社的渠道,联系内海市总工会、教育工会、妇联、民政局,咨询针对重病教师的帮扶政策;也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慈善救助项目可以申请。

      老人听着,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无声的。她不断点头,每点一次头,花白的头发就颤动一下,像是秋风中的芦苇。

      叶葆启详细询问了情况:在哪家医院,主治医生是谁,确诊时间,已经做了哪些治疗,那种靶向药的具体名称,每个月到底需要多少钱。他问得很细,这是记者的本能——用细节构筑真实。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单据:病历、处方、缴费单、欠条。那些纸都已经软了,边角磨得起毛,上面的字迹有些被泪水洇开,像长出了蓝色的霉斑。

      叶葆启一页页翻看,心情越来越沉重。最下面是一张照片,是吴莹莹生病前拍的。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可能是教师节活动。她笑着,但笑容很僵硬,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眼睛直视镜头,里面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

      “这是她最好看的照片了。”老人轻声说,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叶葆启把照片和单据都还给她,又给她续了杯热水。“吴阿姨,您留个地址和联系方式,我这边有消息就告诉您。”

      老人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片纸,那是从什么包装盒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钙奶饼干”的字样。她用颤抖的手写下地址和邻居家的电话号码——她自己家没有电话。

      “叶记者,真的……真的谢谢您。”她站起来,又要鞠躬,被叶葆启拦住了。

      他送她到门口。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贴在地上,薄薄的一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看着她蹒跚下楼的背影,叶葆启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无力支付药费,母亲会不会也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去求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孩子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桌前,很久没有动。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桌上的读者来信静静地躺着,那些字迹突然变得陌生,像是某种他不认识的古老文字。他想起三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家长,那个愤怒的母亲举着儿子的手,对着镜头哭喊:“她不是老师!她是魔鬼!”

      当时他觉得这话虽然偏激,但可以理解。可现在,那个“魔鬼”正躺在病床上,因为付不起药费而等待死亡。

      叶葆启甩甩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他拿起电话,开始一个个拨打。先打给报社工会主席老陈,说明情况,请他帮忙联系内海市教育工会。老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葆启,你这是……以德报怨啊。”

      “谈不上,”叶葆启说,“就是看见有人需要帮助。”

      “行,我帮你问问。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这种事太多了。”

      接着是市妇联、民政局、卫生局。每打一个电话,他都要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说到“螺壳镇小学”时,对方通常会“哦”一声,那声音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评判。

      “就是那个体罚学生的老师?”民政局的一个科长问。

      “是她。但现在是病人。”叶葆启强调。

      “明白了。我查查政策,有消息通知你。”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窗外的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红的绿的,在雨雾中晕开,像伤口渗出的血。

      叶葆启没有马上回家。他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螺壳镇小学的那个下午。

      那是1999年初秋,和现在一样的季节。他第一次走进那所小学时,被它的破旧震惊了。教室的窗户没有几块完整的玻璃,用塑料布钉着,风吹过时哗啦作响。操场是泥土地,下雨后就成了泥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王老师——当时的吴莹莹——创造了一个奇迹:她带的毕业班,数学平均分连续三年全区第一。

      采访开始时,他是带着敬意的。这样一个艰苦的环境,能教出这样的成绩,老师一定付出了很多。他甚至在笔记本上写下:“寒门师者,可敬可佩。”

      但随后的家长座谈会改变了这一切。

      十几个家长挤在一间小教室里,情绪激动。

      家长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愤怒、委屈、无奈。叶葆启记录的手在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愤怒的情绪。

      他也采访了王老师本人。在教师办公室,她坐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承认我体罚学生。”她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回避,“但叶记者,您了解这里的情况吗?这些孩子,父母大多在外打工,爷爷奶奶管不了。不写作业、上课睡觉、打架斗殴是常事。我如果不管,他们小学毕业就去混社会了。”

      “但体罚是违反规定的……”

      “规定?”她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规定能让他们考上初中吗?规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我知道外面怎么说我,说我是‘变态’,是‘恶魔’。但您看看我教过的学生,有多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如果没有我,他们现在可能在工地上搬砖,在餐馆里端盘子!”

      她的眼睛很亮,有种病态的光。“我是为他们好。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

      采访结束时,叶葆启心情复杂。他理解她的出发点,但不能认同她的方法。更重要的是,那些孩子恐惧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报道登出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教育局迅速介入,调查,处理。处理结果公布那天,叶葆启又去了螺壳镇小学。王老师正在收拾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动作很慢,一件一件,像是要和每个物件告别。

      看见他,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他。“叶记者,您满意了吗?”

      他没说话。

      “您毁了一个老师,但您救不了那些孩子。”她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接替我的老师下个月才来,这个月他们没数学课上。这就是您想要的正义?”

      她抱着纸箱离开时,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拖得很长。有学生躲在教室窗户后面偷看,但没有人出来送她。

      叶葆启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恍惚。他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三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而现在,这个问题以更残酷的方式回到他面前。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是素琴打来的,问他怎么还没回家。

      “遇到点事,马上回。”他说。

      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夜中明明灭灭,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记者这个职业很奇怪,总是闯入别人的故事,留下一些痕迹,然后离开。但那些故事并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结束,它们会继续生长,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与你相遇。

      他把老人的地址和病情摘要抄了一份,放进公文包。关灯,锁门,下楼。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湿漉漉的,吸进肺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自行车棚里,他那辆老凤凰静静立着,车座上积了一小摊水。他用袖子擦干,骑上去。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叶葆启像个真正的“公仆”一样奔波。他去内海市教育局,坐在教育工会的办公室里,和负责大病互助的同志详细说明情况。对方是个中年女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听完后推了推眼镜,说:“叶记者,按程序,我们需要她本人申请,然后学校盖章,中心校审核,最后报到我们这里。”

      “她人在医院,可能不方便。”

      “那可以让家属代办,但需要委托书。”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这些都要填。另外,她这种情况,当年是受了处分的,可能会有影响。”

      “处分和生病是两回事。”叶葆启说。

      “道理是这样,但审批的人可能会考虑。”女人说得委婉。

      他又跑妇联。妇联的同志更热情些,说可以帮忙联系“两癌”救助项目,但那个项目资金有限,需要排队。“而且主要针对农村贫困妇女,她虽然是老师,但户口是城镇的,可能不符合条件。”

      “人都快不行了,还在分农村城镇?”叶葆启有些激动。

      “叶记者,您别急,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们也在争取拓宽覆盖面。”对方安抚他。

      最有可能的是民政局的大病医疗救助。但工作人员算了算,摇摇头:“她的医疗费用已经超过家庭年收入的三倍,理论上符合条件。但救助金额有限,最多两三万,对她那种药来说,杯水车薪。”

      一圈跑下来,叶葆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规定、程序、限制。他们都不冷漠,都表示同情,都愿意在政策范围内帮忙。但所有“政策范围内”的帮助加起来,依然填不上那个巨大的窟窿。

      晚上回到家,他把这些告诉素琴。素琴在中学教语文,是个心软的人。她听完,沉默了很久,说:“要不,咱们帮一点?”

      叶葆启看她:“咱们也不宽裕。”

      “是不宽裕,但比她强。”素琴说,“儿子上大学了,咱们就两个人,省省总是有的。”

      他们商量了一个数字——两千块。对靶向药来说,这只是几天的量,但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大数目了。

      叶葆启又联系了跑卫生线的同事小赵。小赵听说后,一拍大腿:“那种药啊,我知道!药厂好像有个慈善赠药项目,但门槛很高,要证明真的穷得不行了,而且前期必须自费治疗一段时间。”

      “需要什么材料?”

      “一大堆。低保证明、收入证明、医疗费用清单、医生证明……最重要的是,需要自己先垫钱治疗六个月,花够十万还是十五万来着,然后才能申请。”

      十万。对吴莹莹的家庭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叶葆启把这些信息都整理好,写了一封详细的信,解释每个渠道的申请条件、需要准备的材料、联系人电话。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吴阿姨,这些是我目前了解到的全部信息。虽然困难很多,但请不要放弃。我会继续关注相关政策变化。随信附上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给莹莹买点营养品。”

      他把信和两千块钱装进信封,按照老人留下的地址寄了出去。

      寄完信的那个下午,他又去了趟邮局旁边的庙街。那条街上有个香火很旺的观音庙,他不是信徒,但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庙里烟雾缭绕,观音菩萨低眉垂目,慈悲地看着芸芸众生。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忽然想:如果菩萨真的存在,她会怎么评判这件事?会认为王老师是恶人吗?会因为一个人犯了错,就让她得癌症死掉吗?

      没有答案。只有香烛燃烧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越来越浓。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风一吹,哗啦啦落一地,像褪色的记忆。叶葆启继续忙他的“听潮阁”,接热线电话,跑现场,写稿子。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在做报道时更加谨慎。遇到需要批评曝光的事,他依然会犀利地写,但下笔前会多问几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背后有没有什么不得已?如果我是他,会怎么做?

      这不是变得圆滑,而是一种更深的理解——理解人性的复杂,理解处境的艰难,理解在非黑即白之间,存在着大片的灰色地带。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回信。

      信封很普通,白底蓝框,是医院附近小卖部卖的那种。字迹工整,但笔画虚浮,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

      “叶记者:您好。母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首先,为我当年的错误和给您带来的困扰,再次诚恳道歉。我愧对教师这个称号。”

      叶葆启读到这一句时,停顿了很久。他能想象那个倔强的女人,躺在病床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那需要放下多少骄傲,吞咽多少苦涩。

      “其次,衷心感谢您的无私帮助。教育工会和学校的补助已经申请,正在审批。妇联也联系了我,提供了心理疏导和家政服务信息。虽然前路艰难,但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善意,这让我羞愧,也更让我有勇气面对病魔。”

      信纸在这里有被水滴洇开的痕迹,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您让我看到,批评是惩前,而帮助是毖后。您是一位真正的记者,也是一位仁厚的人。谢谢您。吴莹莹(王莹莹)敬上。”

      落款处,她先写了本名“吴莹莹”,又用括号加上“王莹莹”。那个被舆论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和那个被她自己隐藏起来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刻和解了。

      叶葆启把信看了三遍,然后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最深处。那里还收着三年前那篇报道的剪报,发黄的新闻纸上,“螺壳镇小学体罚事件调查”的标题依然醒目。他把这两份东西放在一起,一份是过去的批判,一份是现在的和解。时间在这两个文本之间流淌,改变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晚上,他把信给素琴看。素琴看完,眼睛红了。“这个老师……其实也不容易。”

      “是啊。”叶葆启说,“当年我只看到她严厉的一面,没想过她为什么变成那样。”

      “听说她小时候家里特别穷,读书时每天走十几里山路。她是靠拼命才考上师范的,所以觉得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对学生也特别严。”素琴说,“方法错了,但心可能是好的。”

      叶葆启没说话。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凉凉地吹进来,带着秋天特有的、枯叶和泥土混合的气味。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有悲欢,有离合,有对错难辨的往事,有不得不做的选择。

      “葆启,”素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做得对。骂人时像阎王,那是你的职责;帮人时像菩萨,那是你的本心。人这一辈子,谁还不犯个错?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帮人时伸把手。”

      叶葆启点点头。妻子的手很暖,把他从秋夜的凉意中拉回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没有写进报道,没有在同事间提起。这成了他记者生涯中一段私密的记忆,关乎职业伦理,更关乎人性的复杂与微妙。它像一个秘密的刻痕,刻在他的职业良心上,提醒他:记者笔下的人物,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标签。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过去有未来,会犯错也会悔改,有时候是施害者,有时候又是受害者。

      就像螺壳镇这个名字——螺壳,螺旋状的壳,看似简单的结构,却藏着无尽的回响与迷宫。每一个生命都是这样一个螺壳,外表或许坚硬,内里却曲折幽深,回响着过去的每一次潮汐。

      雨夜依旧,热线依旧,“坐堂”依旧。叶葆启还是那个奔波在一线的记者,用笔记录这座城市的悲欢。只是他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锐利与执着,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静,一种理解复杂后的通达,一种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不丧失温度的能力。

      他知道,记者这支笔很重。它能记录罪恶,也应传递善意;能鞭挞不公,也可扶助弱小。这其中的分寸与平衡,没有教科书可以教,只能在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故事中,用心去揣摩,用一生的时间去践行。

      窗外,又下雨了。雨滴打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是无数道细小的泪痕。叶葆启关上窗,回到桌前。电话铃响了,是热线,又一个需要帮助的市民。

      他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听潮阁’,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声音平稳,温和,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力量。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在雨夜的笼罩下,又一个故事正在等待被听见,被理解,被书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027章 女教师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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