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第041章 驼影烙沙海 ...

  •   盐壳在车轮下发出碎裂的哀鸣,那声音像是千万片玻璃同时在月光下被碾碎——虽然此刻没有月光,只有白炽的太阳高悬,像一只熔化的金钵倒扣在天穹上。离开湖心标志点已有三日,采访队的五辆越野车如疲惫的甲虫,在罗布泊的皮肤上缓缓爬行。

      叶葆启坐在第二辆车的副驾位上,隔着墨镜看出去,世界被染成一种浑浊的茶色。他的舌尖抵住上颚,试图从干燥的口腔黏膜上刮下一点湿润——这动作他今天已重复了三百二十七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水壶就挂在手边,但他不敢多喝,队长的话在耳边回响:“在这里,水不是饮料,是命。”

      “海市蜃楼。”司机老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纸。

      前方地平线上,一片蔚蓝的湖泊正在荡漾,湖岸边甚至有摇曳的芦苇。叶葆启眨了眨眼,那湖泊依旧在那里,诱惑着干渴的旅人。他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在沙漠里,眼睛是最会撒谎的器官。

      “昨天小张差点开过去,”老陈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要不是吴向导喊住,咱们现在已经在盐壳里挖车了。”

      吴文港,车队的向导,此刻正坐在头车里。他是个蒙古族汉子,五十岁上下,脸被风沙雕刻成罗布泊的地形图——沟壑纵横,色泽赭红。他很少说话,眼睛却总是眯着,像在倾听这片荒漠低语。有人说他能听懂沙粒摩擦的语言,能闻出三十里外地下水的味道。

      第三天下午,车队拐进一片古河床。

      这里的景象忽然变了。坚硬的盐壳让位给柔软的沙地,沙地上散落着枯死的胡杨,它们扭曲的枝干伸向天空,像绝望者最后的手势。还有一些红柳包,那是植物用几十年时间将沙粒和枯枝编织成的坟墓——活着时固沙,死后成丘。

      吴文港的头车突然刹住了。

      整个车队停下,发动机的轰鸣逐一熄灭。寂静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一种有重量的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血液在太阳穴奔流的声音,甚至听见汗水从毛孔渗出、瞬间蒸发的细微嘶响。

      吴文港下了车,没有关门——在这里,关门声能传出十里。他举起望远镜,那个铜框老式望远镜据说是他父亲留下的,镜片上刮痕累累,像是岁月的皱纹。他看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他变成了一尊盐雕。

      “来了。”吴文港终于放下望远镜,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野骆驼。很多。”

      “很多”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

      接下来的十分钟,车队像执行军事任务般缓慢移动,停在一座巨大的红柳包后。队员们匍匐着爬上沙丘,动作笨拙如初生的骆驼崽。叶葆启的膝盖陷入沙中,烫得他几乎跳起来——地表温度至少有七十度。

      然后他看到了。

      在古河床的对岸,越过一片起伏的沙梁,它们就在那里。

      起初只是些移动的斑点,黄褐色融入黄沙,若不是那独特的韵律感,很容易被误认作飘忽的旋风。但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斑点开始分化、成形——修长的脖颈,挺拔的双峰,从容的步伐。

      “我的老天爷......”摄影记者的声音在颤抖,他的相机已经举起来,快门声如饥渴的吞咽。

      叶葆启没有立刻去数,他先是被那种气势震慑了。这不是动物园里慵懒的家骆驼,也不是旅游景点供人骑乘的牲畜。这些生灵身上有一种古老的东西,一种从丝绸之路时代就流淌在血脉里的记忆。它们的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节拍上,不急不缓,仿佛知道这片沙漠所有的秘密。

      “五十二头。”吴文港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身边,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激动,“我数了三遍,五十二。”

      五十二峰野骆驼。

      它们正在干涸的河床里觅食,长而灵活的嘴唇精准地掠过低矮的盐生植物,避开那些带刺的部分。几头公驼站在外围,高昂着头,如哨兵般警惕。它们的眼睛大而温润,睫毛浓密得像帘幕,在眼睑投下阴影。叶葆启突然想到,这样的眼睛是为了在沙暴中保护视力进化而来的——自然的选择在这片土地上写下了太多这样的注解。

      一头母骆驼身边跟着幼崽,小家伙的毛色比成年骆驼浅许多,近乎米白。它不安分地蹦跳着,用头顶母亲的侧腹,母骆驼则温柔地用脖颈回蹭。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叶葆启喉头一紧——在这“死亡之海”的中心,生命依然在延续,以最朴素的方式。

      阳光从西侧斜射过来,为每头骆驼镶上金边。它们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沙地上,那些晃动的影子仿佛比实体更加真实,像是从地底浮上来的古老魂灵。叶葆启有种错觉:他看到的不是一群动物,而是一支驼队,一支穿越了时间的商队,从汉唐走来,驼铃无声,却载着丝绸、瓷器、香料和经文。

      “它们在吃盐节草,”吴文港低声解说,他的呼吸吹动了沙粒,“这种草的根能扎到地下十米,找到水分。野骆驼的鼻子能嗅到三十里外的水源,它们的脚掌宽大,能在流沙上行走而不下陷。看那头领头的公驼——”

      叶葆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头格外高大的骆驼,左耳有个V形缺口,像是某种古老的标记。它比其他骆驼更加警觉,头不停地转动,鼻孔张合,捕捉风中传来的信息。

      “它至少三十岁了,”吴文港说,“我十年前见过它一次,那时它就是这个族群的领袖。看到它耳朵上的缺口了吗?那是狼咬的。它年轻时为保护幼崽,和狼群搏斗留下的。”

      “您记得每头骆驼?”叶葆启惊讶地问。

      “记得一些。”吴文港的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就像你记得邻居的脸。”

      就在这时,头驼突然停止了咀嚼。它转向车队隐藏的方向,尽管隔着两公里,尽管有红柳包遮挡,它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整个骆驼群安静下来,所有的头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时间凝固了。

      叶葆启屏住呼吸,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不是观察者,而是被观察者——被五十二双古老的眼睛审视着,评判着。这些眼睛看过楼兰的繁荣,看过丝路的兴衰,看过探险队的白骨,看过核试验的火光。现在,它们看着他,一个带着相机和笔记本的闯入者。

      头驼发出一声低鸣,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不像家骆驼的嘶叫,更像某种号角。然后,它开始移动。

      整个族群随之转身,向西边的沙梁走去。没有慌乱,没有奔跑,它们保持着来时的从容,仿佛这不是逃避,而是一次计划中的迁徙。小骆驼被护在中间,公驼殿后。它们爬上沙梁,一头接一头,在金黄色的沙脊上留下剪影。

      最后一头骆驼消失前,回头望了一眼。

      叶葆启确信,那头骆驼——耳朵有缺口的头驼——确实回头望了一眼。它的眼神穿越两公里的热浪,直直地落在他身上。那不是野兽的眼神,那是某种更古老、更智慧的存在。

      然后,它们消失了。

      从发现到消失,不到三十分钟。沙梁后只留下一串串蹄印,深而清晰,像大地的印章。

      “它们知道我们在。”摄影记者喃喃道,相机还举在眼前,“但它们允许我们看了这么久。”

      吴文港慢慢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它们习惯了。”他说,“这些年,保护站的人常来,不伤害它们。它们学会了区分枪和相机。”

      回营地的路上,没人说话。每人都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叶葆启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其实没有风景,只有无尽延展的荒芜——但此刻他觉得这片荒漠不一样了。它不再是不毛之地,而是某个巨大生命的躯壳,而那些野骆驼,是这躯壳中流动的血液。

      当晚,他们在古河道旁扎营。

      月亮升起来了,硕大、苍白,像死去的太阳。没有城市光污染,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横跨天际,如此清晰,叶葆启几乎能看见其中旋转的星云。

      篝火燃起——用的是自带的燃气炉,吴文港严禁采集枯死的植物。“在罗布泊,每一株死去的植物都是纪念碑。”他说。

      队员们围坐一圈,罐头食物在炉上加热,散发出久违的香气。但没人急着吃,大家还在谈论白天的遭遇。

      “五十二头,这太不可思议了。”队长江明说,他是这次采访的领队,一个资深的环境记者,“我查过资料,野骆驼的典型族群规模是六到二十头。五十二头,这可能是迄今为止记录到的最大族群。”

      “它们在聚会。”吴文港忽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些皱纹时深时浅,像变换的地形。

      “聚会?”叶葆启问。

      “野骆驼每年会有几次大聚会,”吴文港往炉子里添了块燃料,“通常在古老的水源地。不同族群的骆驼会聚集,交流信息——哪里有水,哪里有食物,哪里危险。然后它们再分开,把信息带回各自的族群。”

      “像部落大会?”摄影记者感兴趣地问。

      “更像老人的茶话会。”吴文港难得地笑了笑,“骆驼的寿命能到五十年,它们记得很多事情。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可能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某场沙暴,或者十五年前某个干涸的泉眼。”

      他停下来,望着远处的黑暗。那里,野骆驼消失的方向,此刻只有月光下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浪。

      “我父亲也做过向导,”吴文港突然开始讲述,声音低沉,“他是罗布人,最后的罗布人之一。他说,野骆驼不是动物,是沙漠的魂魄。当年楼兰消亡时,是野骆驼带着最后的幸存者找到了新的水源。它们认识所有的秘密通道,所有的地下暗河。”

      叶葆启迅速打开笔记本,借着火光记录。墨水的流动有些不畅,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像春蚕食叶。

      “六十年代,核试验场建立,”吴文港继续说,“大批野骆驼死亡。但总有一些活下来,躲进最荒凉、最核心的区域。我父亲说,它们是在为人类赎罪——人类造了孽,但野骆驼还守着这片土地,不让它彻底死去。”

      炉火噼啪作响,火星升上夜空,与星光混在一起。

      “我年轻时不信这些,”吴文港的眼睛映着火光,“我觉得骆驼就是骆驼,哪有什么魂魄。直到有一次,我独自在沙漠里迷路了,水喝光了,车也陷在沙里。我以为我要死了。第三天,我遇到一头野骆驼,独行的公驼。它看着我,然后开始走,走一段就回头看看我。我跟着它,走了整整一天,找到了一个盐水泉——人不能喝,但骆驼能。那泉边有保护站设的水窖,我活下来了。”

      他顿了顿:“那头骆驼的左耳,有个V形缺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是今天那头头驼?”摄影记者轻声问。

      吴文港点点头:“十年了,它还认得我。今天它回头那一眼,是在打招呼。”

      这个故事让夜晚的空气变得不同了。叶葆启感到背上起了一阵颤栗,不是寒冷,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在这个科学与理性统治的时代,在这片被卫星测绘了无数遍的土地上,依然存在着无法被数据解释的连接。

      “野骆驼会做梦吗?”队里最年轻的记者小周突然问,他是个刚毕业的生物学硕士。

      吴文港看了他很久,久到小周以为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会。”向导终于回答,“我见过睡觉的野骆驼,它们的眼皮在快速颤动,像人做梦时一样。有时候,它们的腿会轻轻抽动,像在奔跑。也许它们在梦中回到丝绸之路,背上载着丝绸,耳边响着驼铃。也许它们在梦中看到了绿色的罗布泊,湖水荡漾,鱼鸟成群。”

      那天晚上,叶葆启很晚才睡。

      他躺在睡袋里,帐篷的帆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闭上眼睛,那些骆驼又出现了,在意识的黑暗背景上缓缓行走,如移动的星座。他想起吴文港的话:“这些家伙,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我们人类,只是过客。”

      凌晨时分,叶葆启被一种声音惊醒。

      那是一种低沉的共鸣,来自大地深处,又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雷鸣。他钻出帐篷,看见吴文港已经站在沙丘上,面向西方。

      “是什么声音?”叶葆启走过去问。

      “沙鸣。”吴文港没有回头,“沙丘在唱歌。只有在特定的湿度、特定的风速下才会出现。老人们说,这是沙子在讲述古老的故事。”

      他们并肩站着,听那低沉悠长的鸣响。月光下,沙丘如银色的海洋,波光粼粼。叶葆启突然有种冲动,想脱掉鞋子,赤脚走进那片沙海,让沙粒漫过脚背,听听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您为什么一直做向导?”叶葆启问,“这工作太苦了。”

      吴文港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临终前说,罗布泊需要见证者。不是科学家带着仪器来测量,不是军人带着地图来勘察,而是能听懂它语言的人。野骆驼是它的声音,而我是翻译。”

      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让沙粒从指缝流下:“每粒沙都记得一些事情。风的形状,雨的味道,骆驼的蹄印,人的足迹。我是帮它们记住的人。”

      第二天,车队继续向南。

      接下来的旅程中,叶葆启开始以不同的眼睛观察这片荒漠。他不再只看到荒芜,而是看到时间的层次——最表层是现代的轮胎印,稍深处是考古队的探方,再深处是丝绸之路的驼道,最深处是远古湖泊的波痕。

      第十天,他们发现了偷猎者的踪迹。

      那是在一片风蚀雅丹区,红色的土丘如城堡耸立。吴文港首先看到了车辙——新鲜的,不超过两天。然后他们找到了营地遗迹:散落的烟头,压扁的罐头,还有...弹壳。

      “7.62毫米步枪弹,”江明捡起一枚弹壳,脸色阴沉,“军用制式。”

      最令人心寒的是,他们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头野骆驼的骨骸。尸体已经被秃鹫和沙狐清理干净,只余白骨,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从骨骼大小判断,这是一头成年公驼。头骨上有两个孔洞,一进一出。

      吴文港跪在白骨旁,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轻轻拂过骆驼的肋骨,动作温柔如抚摸新生儿。叶葆启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是它,”吴文港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右后腿有旧伤,骨折后愈合的痕迹。我认识它,它属于另一个族群,通常活动在北边。它左耳上有独特的卷毛,像朵小花。”他指着头骨一侧,“这里,原本有那簇毛。”

      所有人都沉默了。风穿过雅丹土丘,发出呜咽的声音。那头曾经活生生的骆驼,如今只剩下一具骨架,而盗猎者甚至没带走多少肉——从啃食痕迹看,他们只割走了驼峰和部分后腿,其余就扔给了食腐动物。

      “为什么?”小周愤怒地问,“野骆驼的肉并不好吃,又柴又膻。皮也不如家骆驼值钱。为什么要杀它们?”

      “ trophy hunting(战利品狩猎)。”江明沉重地说,“有些人愿意花大价钱,只为说自己猎杀过世界上最珍稀的动物之一。一头野骆驼在黑市上能卖到数十万。”

      吴文港站起来,他的眼睛红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愤怒。“这不是第一次,”他说,“去年我们发现了三具尸体。保护站的人手不足,巡逻范围太大。盗猎者知道在哪里设伏,知道骆驼的迁徙路线。”

      那天晚上,采访队的气氛完全不同了。白天的震撼和感动,此刻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取代。叶葆启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我见到了美的反面。如果说昨日那五十二峰野骆驼是生命的赞歌,那么今日这具白骨就是死亡的告示。在罗布泊,美与残酷只有一日之隔。盗猎者的子弹可以轻易击碎我们眼中的奇迹,让活生生的传奇变成一堆枯骨。记者之笔不仅是记录美的工具,更应该是抵抗野蛮的武器。”

      第二天,他们改变计划,提前前往最近的自然保护站。

      保护站设在阿尔金山北麓的一个绿洲边缘,只有三间平房和一个雨水收集窖。站长姓李,是个晒得黝黑的中年人,见到吴文港就用力拥抱。

      “老吴!你又带人进来了?”

      “李站,有紧急情况。”吴文港简要说明了盗猎事件。

      李站长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带他们去看监控室——如果那能叫监控室的话。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罗布泊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野骆驼的观测点。一台老式无线电设备,几架野外摄像机,这就是全部家当。

      “我们有五个巡逻队员,要负责四万平方公里的区域,”李站长苦笑,“每人一辆摩托车,每月配给八十升汽油。盗猎者开的是改装越野车,卫星电话,有时候还有无人机侦察。我们是在用长矛对抗火炮。”

      叶葆启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点,每个点都代表一次目击记录,一个生命的证据。而在一些区域,贴着黑色的小骷髅标记——盗猎现场。

      “这是去年的记录,”李站长指着一片区域,“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四具尸体。这是今年春天的,两具。盗猎有季节性,通常春秋两季,那是骆驼迁徙的时候。”

      “为什么不申请更多支持?”江明问。

      “申请了,年年申请。”李站长摊手,“但保护野骆驼不像保护大熊猫那样吸引眼球。罗布泊太远,太苦,没有明星来代言,没有短视频能火爆。我们每年的经费刚够发工资和买汽油。”

      吴文港突然说:“李站,把最近三年的盗猎点标记给我看看。”

      李站长在地图上用红笔圈出十几个点。吴文港凝视良久,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是手绘的骆驼迁徙路线图。

      “看,”他用手指连接那些红圈,“盗猎点都集中在三个区域——孔雀河古河道、库姆塔格沙垄北缘、还有阿尔金山泉水带。这不是随机作案,他们知道骆驼必经之路。”

      “而且时间,”李站长补充,“都是新月前后。没有月光,便于隐蔽行动。”

      “内鬼。”吴文港吐出两个字。

      房间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风声,吹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你是说,保护系统内部有人......”江明没有说完。

      “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吴文港说,“可能是牧民,是矿工,是任何了解骆驼习性又急需用钱的人。盗猎者付钱买信息,一条可靠的情报值几千块。”

      叶葆启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了那五十二峰骆驼,想起了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们信任这片土地,遵循着祖先传下的路线,却不知道有人类正用这些知识来设下死亡陷阱。

      那天下午,采访队决定在保护站多留一天,帮助整理资料,制定报道方案。叶葆启主动请缨,要写一篇深度报道,不仅讲野骆驼的美丽,更要讲它们面临的威胁。

      “要写得让人心痛,”江明说,“心痛到读者坐不住,要捐款,要写信,要做点什么。”

      夜晚,叶葆启坐在保护站院子里写作。桌上点着汽灯,飞蛾围绕着光焰飞舞,在笔记本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写道:

      “在罗布泊的星空下,我听过沙丘唱歌,看过五十二峰野骆驼如帝王般巡行。我也见过被偷猎者杀害的骆驼白骨,在烈日下白得刺眼。这片土地同时承载着生命的奇迹与人类的残忍,而后者正在蚕食前者。

      “野骆驼不是普通的动物。它们是活着的化石,见证了丝绸之路的繁华与湮灭;它们是沙漠的魂魄,掌握着地下水源的秘密;它们是罗布泊最后的原住民,而我们都是后来的闯入者。

      “然而,它们的生存空间正在被压缩。盗猎、采矿、非法旅游、气候变化......每一样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个珍贵种群的最后一根稻草。目前,全球野生双峰驼仅存不足一千峰,比大熊猫更加濒危。

      “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扩大自然保护区范围,设立更多保护站。其次,增加巡逻力量和装备,用科技手段辅助保护——无人机、卫星追踪、智能摄像头。第三,严厉打击盗猎和非法贸易,提高违法成本。第四,加强公众教育,让更多人了解野骆驼的价值。

      “但这都需要钱,需要关注,需要政治意愿。

      “今晚,当我仰望罗布泊的星空,我想起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回头看我那一眼,像是在询问:你们人类会让我们活下去吗?

      “这个问题,需要我们用行动来回答。”

      写到这里,叶葆启停下笔。汽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一只飞蛾扑进灯罩,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抬起头,看见吴文港站在院门口,望着远方的黑暗。

      “吴师傅,”叶葆启叫他,“您来看我写的东西吗?”

      吴文港走过来,拿起笔记本。他的阅读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读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写得很好,”他终于说,“但漏了一点。”

      “什么?”

      “野骆驼自己的声音。”吴文港坐下,他的脸在汽灯光下半明半暗,“你写了人类应该怎么做,但没写骆驼需要什么。它们不需要人类的怜悯,需要的是尊重。它们不需要被关进保护区像囚犯,需要的是自由迁徙的权利。它们不需要人类替它们决定未来,需要的是人类停止破坏它们的现在。”

      叶葆启怔住了。作为记者,他习惯了从人类中心的角度思考问题——保护野生动物是为了生态平衡,为了科学研究,为了子孙后代。但吴文港提出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动物自身的权利。

      “我父亲说过一个罗布人的古老传说,”吴文港望着汽灯的光晕,“最初,人类和骆驼是兄弟,共享这片土地。人类负责建造房屋,骆驼负责寻找水源。后来人类变得贪婪,想要独占水源,兄弟反目。骆驼离开了人类,走进了沙漠最深处,带走了寻找水源的秘密。

      “传说最后说,只有当人类重新学会尊重骆驼,把它们当作平等的兄弟而非财产,骆驼才会回来,分享水源的秘密。那时,罗布泊会再次变绿,楼兰会从沙中重生。”

      这个传说在汽灯的光晕中弥漫开来,带着某种预言的力量。叶葆启感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野骆驼的故事,而是关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隐喻。

      “我会把传说写进去。”他说。

      吴文港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又停住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叶葆启想了想,摇摇头。在沙漠里,时间变得模糊,只有日出日落,没有星期和日期。

      “农历七月十五,”吴文港说,“中元节,鬼节。罗布人相信,这一天,沙漠中的魂灵会显现。那些死去的骆驼,那些消失的罗布人,都会在月光下游荡。”

      他指向远方的沙丘:“如果你现在出去,仔细听,也许能听到驼铃声。不是风铃,是真的驼铃,从很久以前传来的。”

      叶葆启没有出去。但他躺在床上时,确实听到了什么——或许是风声穿过雅丹的孔洞,或许是沙粒滚落沙丘,但在他听来,那确实像是极远处传来的驼铃,清脆、孤独、悠长。

      第二天,采访队离开保护站,继续未完的旅程。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再没有遇到那么大规模的野骆驼群。但偶尔,会在黎明或黄昏,看见远处沙梁上单个或成对的骆驼剪影。每次,吴文港都会停下车,让大家安静地看,直到它们消失。

      “它们在看着我们,”他说,“看我们是否值得信任。”

      旅程的最后三天,车队遭遇了一场沙暴。

      那是在下午,天空突然变黄,然后变红,最后变成一种诡异的紫色。风毫无征兆地狂暴起来,卷起沙粒打在车上,发出暴雨般的声音。能见度降到不足五米,车队不得不停下,用绳索将车辆连在一起,防止被吹散。

      大家在车里坐了六个小时,听着沙暴的咆哮。那声音像是千万头野兽在怒吼,又像是大地本身在发怒。叶葆启紧紧抱着相机包——里面装着野骆驼的照片——心想如果车被埋了,这些影像将成为最后的见证。

      沙暴在午夜平息。

      当叶葆启推开车门时,世界完全变了样。沙丘移动了位置,车辙被完全抹平,仿佛他们从未经过这里。月亮重新出现,照着这片被重新塑造的沙漠,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古老如初。

      吴文港站在沙地上,抓了一把沙,让它从指缝流下。“每次沙暴后,罗布泊都会忘记一些事情,”他说,“忘记车辙,忘记脚印,忘记不愉快的记忆。但对骆驼来说,沙暴只是日历上的一页翻过,它们永远记得路。”

      第二天,他们终于走出了罗布泊核心区。

      当第一抹绿色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一丛顽强的骆驼刺——队员们欢呼起来。叶葆启没有欢呼,他回头望去,那片金黄色的海洋正在后退,重新变得神秘、遥远、不可触及。

      在最后一道沙梁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它们:五十二峰野骆驼,排成一列,缓缓走向沙漠深处。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在最后,它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烙印在叶葆启的记忆里。

      三个月后,一个杂志杂志以封面故事的形式刊登了叶葆启的系列报道《沙海魂踪:罗布泊野骆驼生存实录》。报道分为三篇:第一篇《五十二峰》,描写了那次震撼的相遇;第二篇《白骨警讯》,揭露了盗猎问题;第三篇《共生之路》,探讨保护策略和人与自然的关系。

      报道配发了摄影记者拍摄的野骆驼照片,其中一张成为经典:夕阳下,五十二峰骆驼的剪影印在沙梁上,如一幅古老的岩画。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正在回头,眼神深邃如古井。

      报道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反响。保护野骆驼的捐款在两周内超过五百万元;三家科技公司主动联系保护站,捐赠无人机和监控设备;国家林业局宣布扩大罗布泊自然保护区范围,增加巡逻力量;更重要的是,公众开始关注这个曾经陌生的物种。

      一年后,叶葆启收到吴文港寄来的信。信很短,字迹粗犷:

      “叶记者,最近盗猎案下降了60%。新来的巡逻队员很年轻,但很有干劲。上个月,我们在孔雀河古河道又看到了一个大族群,六十三峰,包括十三头幼崽。那头耳朵有缺口的老驼还在,它看起来很好。李站长说,你写的报道被翻译成英文,登在了国际保护杂志上。谢谢你。罗布泊记得。”

      随信附了一张照片:晨曦中,一群野骆驼正在饮水,水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照片背面,吴文港用铅笔写了一行字:“它们在喝水,也在喝光。”

      叶葆启把照片装在相框里,放在书桌上。每当写作遇到瓶颈,他就会看看这张照片,想起那片沙漠,那些骆驼,那个人。

      多年以后,当叶葆启已经退休,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新出版的摄影集《罗布泊:最后的荒野》。翻到中间一页,他停住了。

      那是一张航拍照片:在浩瀚的沙海中,一行骆驼的蹄印蜿蜒向前,清晰而坚定,如大地的掌纹。图片说明写道:“野骆驼的迁徙路线,千年未变。”

      在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

      “献给所有记得的人。沙漠不会遗忘,生命自有出路。”

      叶葆启合上画册,望向窗外。城市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车流如河。但在那片光芒之外,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片沙海,沙海中有骆驼在行走,脚步从容,如同时针划过时间的表盘。

      他想起吴文港的话:“这些家伙,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我们人类,只是过客。”

      也许,真正的主人不是人类,也不是骆驼,而是时间本身。而我们,无论是人还是骆驼,都只是时间中的过客,在沙地上留下暂时的足迹,等待下一场风来将它们抹去。

      但有些足迹,会留在心里,成为灵魂的地图,指引我们找到回家的路——无论家是一片绿洲,还是一颗在荒漠中依然跳动的心。

      夜色渐深,叶葆启打开台灯,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段:

      “罗布泊教会我一件事:在最荒芜的地方,生命依然能找到出路;在最绝望的时刻,希望依然会倔强生长。而记者的使命,就是见证这些出路与生长,记录下光如何在黑暗中凿出一丝缝隙。那五十二峰野骆驼,它们不仅行走在沙海上,更行走在时间的河流中。它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死亡的抵抗;它们的每一个蹄印,都是对虚无的否定。而我,有幸成为这一幕的见证者,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馈赠。”

      他停下笔,闭上眼睛。

      在意识的黑暗中,驼铃声再次响起,清脆、孤独、悠长,从遥远的沙海传来,穿越时间和空间,在他的心里回荡,回荡,直到与心跳合而为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041章 驼影烙沙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