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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044章 名讳与归途 ...
那个春天来得迟疑不决。内海市的槐树枝头刚冒出鹅黄嫩芽,就被一阵从地底升起的寒气逼退了回去。街巷里飘荡着石灰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看不见的纱,蒙在所有人的鼻息上。叶葆启经过报社楼下那条窄巷时,总看见墙角新撒的石灰粉,白得刺眼,像一条断续的河,流向不知名的深处。
四十八岁的他,脚步已不如年轻时轻快。上楼时,他能听见自己的膝盖在轻声叹息,那声音只有他自己懂得——是多年奔走落下的印记,如同老树内里的年轮。
会议室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凝重。陈秉烛坐在长桌尽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熬过几宿的守夜人。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格外清晰,嗒,嗒,嗒,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南边吹来的怪雾,”陈秉烛开口,声音沙哑,“已经到城门口了。”
没人问是什么雾。大家都低着头,看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面空白着,等待着被填满,又害怕被填满。
“需要有人进去。”陈秉烛说,“进到雾最浓的地方,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光景。”
沉默像水银一样灌满了会议室。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晨是昏。叶葆启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手背上已经有了淡淡的斑,像时间撒下的芝麻。他想起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决定北上的夜晚,想起了这些年来写过的无数个名字——有些名字后来上了光荣榜,有些名字进了讣告栏。
“我去吧。”
声音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时,叶葆启微微一惊,仿佛那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但他随即挺直了脊背,像一棵在风里站久了的树,知道如何保持自己的姿态。
陈秉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装备都准备好了。”
培训是在市郊一处废弃的仓库里进行的。日光从高高的天窗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教练是个退伍军人,脸上的表情像用刀刻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多余。
“这不是穿衣,”教练说,“这是裹尸。”
话说得难听,但没人笑。叶葆启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戴上第一层口罩,然后是第二层。呼吸开始变得费力,像隔着一层棉被喘气。接着是护目镜,刚戴上就起了雾,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是防护服,那种厚重的、密不透风的白色织物,把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记住顺序,”教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脱比穿更重要。一步错,步步错。”
叶葆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一个白色的、没有面孔的人形。只有护目镜后隐约的眼睛,证明里面还有一个活人。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蚕茧,也是这样密不透风的包裹,里面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蜕变——或者死亡。
培训结束后,他独自在更衣室坐了很久。脱下防护服的过程像蜕皮,每一层剥离都伴随着嘶啦的声响,仿佛皮肤也跟着被撕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那还是自己的脸。
素琴那几夜总是醒着。叶葆启假装睡着,却能听见她在身旁轻轻的叹息,像秋风吹过枯萎的荷叶。他们的婚姻已走过二十多个春秋,早已不需要太多言语。但这一次,沉默里有一种不同以往的重。
临走前那个清晨,素琴起了大早,在厨房里熬糯米粥。糯米是托人从乡下捎来的新米,粒粒晶莹如玉。她熬得很慢,很用心,用文火煨着,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怕粘了锅底。
粥熬好后,她盛了满满一碗,端到叶葆启面前。粥面上撒了几粒枸杞,红得像血滴。
“吃吧,”她说,“糯米的,粘。”
叶葆启懂她的意思——吃了糯米粥,就会被粘住,就会回来。这是老家流传的说法,素琴从不说这些,今日却破了例。
他慢慢吃着粥,每一口都嚼得很细。素琴坐在对面看着他,眼睛红红的,但没有流泪。吃到碗底时,他看见一颗完整的红枣,已经煮得开了花,露出里面金黄的枣肉。
“枣是早归。”素琴轻声说。
儿子叶舟从大学打来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爸,我们宿舍楼底下也撒了石灰线。”
“别跨过那条线。”叶葆启说。
“那你呢?”
叶葆启沉默片刻,说:“我是记者。”
挂断电话后,他站在阳台上,看这座熟悉的城市。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驶过,也是急匆匆的。所有的店铺都挂着“已消毒”的牌子,玻璃门上贴着各种告示,字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这座城市像一只受了惊的蚌,紧紧闭起了壳,不知道里面是珍珠,还是腐烂的肉。
车在传染病医院门口停下时,叶葆启才发现这里已经变得认不出了。铁栅栏外又加了一层临时围挡,白色的,上面用红漆写着巨大的警示语。门口站着穿防护服的人,分不清是保安还是医护,全都一个模样。
登记,测温,再登记。表格上的字迹因为反复消毒已经模糊不清。然后进入缓冲区,开始那套复杂的穿戴仪式。
这一次,当他完全包裹好后,世界变了模样。呼吸声在自己耳中放大,像拉风箱一样沉重。护目镜上的水汽让视野变得朦胧,所有东西的边缘都柔和了,模糊了,仿佛置身水底。他试着走了几步,防护服哗啦作响,像穿着纸做的铠甲。
摄影记者小孙比他年轻二十岁,此刻却像个笨拙的孩子,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他们互相检查,在后背上用记号笔写下名字和单位。叶葆启感觉到笔尖透过防护服,在背上划过的触感,不疼,但异常清晰。
“叶老师,您背上有字了。”小孙说。
“写的什么?”
“《内海都市报》,叶葆启。”
叶葆启点点头。名字被写在外面,人却在里面,这是一种奇怪的错位。他突然想,如果自己倒在这里,人们会通过背上的字认出他,而不是通过他的脸。名字成了人最后的标识,面容反而退居其次。
穿过最后一道门时,他们进入了真正的“红区”。其实这里并没有红色,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灯光,白色的人影。但“红”在意识里,在想象中,在那些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威胁里。
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像一只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外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但奇怪的是,叶葆启很快就闻不到了——不是味道消失,而是他的嗅觉已经麻木,像被这气味腌渍透了。
一个白色的人影向他们走来,步伐有些蹒跚。走近了,才看见防护服胸前写着“病区主任李”。
“采访时间三十分钟,”声音隔着层层屏障传来,闷闷的,“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保持距离,不要进入病房。”
叶葆启点点头,虽然他知道对方可能看不清这个动作。
他们被带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大概是护士站。几个白色人影在忙碌,动作熟练而迅速,像经过无数次排练的舞蹈。但细看之下,能发现那些动作中的疲惫:一次弯腰后的停顿,一次转身时的迟缓,一次抬手时轻微的颤抖。
李主任开始介绍情况,数字,流程,措施。叶葆启认真记录,但他知道,这些冰冷的数字不是最重要的。他的眼睛在搜寻别的东西。
他看见一个护士的防护服背上画着一朵小花,简单的线条,却画得很用心。另一个护士背上写着一行小字:“妈妈很快就回家。”字迹有些歪斜,可能是自己反手写的。
“那些字......”叶葆启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
“名字是必须的,不然认不出谁是谁。”李主任说,“那些话......是给自己看的。有时候看着前面同事背上的字,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一个小个子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上堆满了药品和器械。她的防护服明显不合身,袖子和裤腿都挽了好几道。经过他们时,她微微侧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又迅速转回去。那双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但也有一种锐利的光,像刀锋在暗处一闪。
叶葆启请求拍摄。小孙小心翼翼地举起相机,快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响亮。那些白色人影似乎都顿了一下,但没有人停下来,工作继续着,像一条不会断流的河。
采访快结束时,一个护士长被叫来。她的防护服上写着“护士长张”,但“张”字后面似乎还有一笔没写完,像是一个“俪”字的起笔。
“我叫张俪。”她说,声音很平静,但叶葆启听出了一丝颤抖,像琴弦即将断裂前的震颤。
她讲述病房里的日常,那些琐碎的、重复的、却又生死攸关的工作。讲到一位老人时,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通讯中断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想看看太阳。”张俪终于继续说,“但窗户是封死的。我就告诉他,等好了,就能出去看个够。”
“他好了吗?”叶葆启问。
“昨天走了。”
沉默再次降临。走廊尽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两声,然后停止了。
张俪忽然向前走了一小步,这个动作在严格的规程里是不允许的。叶葆启本能地想后退,但脚像钉在了地上。
“叶记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耳语,“我能托您一件事吗?”
“您说。”
“如果我回不去......如果......”她停下来,深呼吸——隔着口罩和防护服,这个动作看起来像一次全身的痉挛,“请在报纸上告诉我女儿,妈妈爱她。就说......妈妈是护士,必须在这里。”
叶葆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说些安慰的话,想承诺她一定会平安,但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想起自己离家时素琴熬的糯米粥,想起碗底那颗开了花的红枣。
“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最后问。
“叫小雨。今年七岁。”
“小雨会等到妈妈的。”叶葆启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我们报纸会写你们如何凯旋,写你们如何走出这道门,脱下这身衣服,回家。”
张俪点点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起来。她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稳了一些。叶葆启看着她背上的字,“护士长张”那未写完的一笔,在灯光下像一个破折号,指向未完成的句子。
采访结束的提示响起时,叶葆启才意识到三十分钟已经过去。这短短的半小时,却像在水底潜了一整天,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条白色走廊。一个护士正扶着一位病人慢慢行走,两人都穿着防护服,像两个白色的幽灵在晨雾中漫步。病人的脚步虚浮,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护士耐心地等着,手始终稳稳地扶着。
叶葆启突然想,如果此刻有外人闯入,看见这景象,也许会以为是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白色的人形,缓慢的动作,寂静的空间,一切都超脱了日常,进入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状态。
脱卸防护服的区域像进行某种净化仪式的地方。每一步都有严格的顺序,每一步都要消毒。手套,护目镜,防护服,口罩......一层层剥离,每脱下一层,都要进行手部消毒。酒精凝胶冰冷黏腻,在皮肤上慢慢挥发,带走看不见的威胁。
当最后一只口罩摘下时,叶葆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原来如此清新,虽然还带着消毒水的余味,但已经能分辨出春天的气息——那种万物复苏的、微甜的气息。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有口罩留下的深深压痕,像戴了一整天面具的戏子。眼睛布满血丝,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回到报社已是深夜。整栋楼只有他们这层还亮着灯,像黑暗海面上的孤岛。叶葆启坐在电脑前,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久久没有敲下第一个字。
他闭上眼睛,那些白色人影就在黑暗中浮现。背上的字,护目镜后的眼睛,颤抖的声音,未完成的笔画。他想起了张俪,想起了她说的“小雨”,想起了那颗碗底的红枣。
第一个字敲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他写得很快,又很慢——快的是手指,慢的是思考。每一个词都要斟酌,既要真实,又要保护;既要展现艰难,又要传递希望。
《名讳与归途》——他最后敲下这个标题。名讳是写在背上的字,是职业,是责任,是不得不为的身份。归途是回家的路,是脱下防护服后的第一口自由呼吸,是女儿等到的母亲,是妻子熬的糯米粥。
他写那些背上的字,写那些字背后的故事:画花的护士其实刚过二十岁生日,男朋友在另一家医院;写“妈妈很快就回家”的护士,女儿每天把她的照片放在枕头下睡觉;写张俪的托付,但不写她的真名,只写“一位护士长”。
他写护目镜后的眼睛:年轻的,年老的,疲惫的,坚定的,恐惧的,勇敢的。写那些眼睛看到的东西:生命的挣扎,死亡的阴影,同僚的倒下,病人的康复。
他写那个扶着病人行走的瞬间,写那一幕里的耐心与尊严。写消毒水味道中的春天,写白色迷宫深处的人性之光。
天完全亮时,文章写完了。他数了数字数,六千出头。从头读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然后发给了陈秉烛。
等待审核的时间里,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那条白色走廊,但这一次,所有的门都开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地上没有影子。病人们坐在床上,面容清晰,笑容真实。张俪脱下防护服,里面是一件普通护士服,胸牌上写着她的全名。她向叶葆启挥手,说:“告诉小雨,妈妈明天就回家。”
报道见报那天,报社的电话响了整整一天。有读者哭泣,有读者感谢,有读者询问如何捐款捐物。一家工厂送来了三百箱牛奶,说是给医护人员的;一个小学生送来了自己的存钱罐,里面有五十二元八角;一位老人送来一篮子鸡蛋,每个鸡蛋上都用红纸写着“平安”。
叶葆启接电话时,手一直在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那些声音里的情感太厚重,厚重到他几乎承载不住。
一周后,他听说张俪所在的团队无人感染,全部平安。他写了一篇简短的后续,结尾处写道:“名讳写在背上,是为了辨认;刻在心里,是为了铭记。归途或许漫长,但每一步都算数。向所有在白色迷宫中寻找出路的人致敬——你们的名字,不会被雾气吞噬。”
非典——人们后来如此称呼那段日子——终于慢慢退去,像潮水退下沙滩,留下满目疮痍,但也留下被冲刷干净的贝壳。城市重新活过来,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街上的人又多了,但许多人脸上还戴着口罩,像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
叶葆启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条撒石灰的巷子。石灰线已经淡了,被雨水和脚步冲刷得只剩隐约的痕迹。他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那点白色,粉末沾在指尖,轻轻一吹就散了。
家门口,素琴在等他。桌上又有一碗糯米粥,这次撒的是桂花,金黄金黄的,香气扑鼻。
“吃吧,”素琴说,“这次不粘了,是香的。”
叶葆启慢慢吃着粥,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顿饭。吃到碗底时,他又看见一颗红枣,还是煮得开了花,金黄的枣肉露出来,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夜里,他翻开自己的采访本,找到记录张俪托付的那一页。那是本子的第四十四页,一个巧合的数字,像冥冥中的安排。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本子。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本子封面上,那上面有他名字的烫金字:叶葆启。他忽然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讳要背负,都有自己的归途要走。记者如此,医生如此,所有人都如此。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把名讳写在背上,让所有人都看见;有些人把名讳刻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
但无论哪种,当迷雾降临,当道路难行,那些名讳就是灯,照着归途,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窗外的槐树不知何时已经绿了,新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春天虽然迟到,但终究是来了。叶葆启关上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卧室。素琴已经睡了,呼吸均匀,像一首温柔的歌。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知道明天还有新的故事要写,新的路要走。但今夜,他可以好好睡一觉,在糯米粥的香气里,在红枣的甜味里,在名讳与归途之间,找到一个暂时的平衡点。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在医院的值班室里,张俪刚写完交班记录。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走到窗边。夜色正浓,但东方已经有一丝微光,很淡,但确实存在。她想起那位姓叶的记者,想起他说的话,想起女儿小雨。
明天休息,她终于可以回家了。想到这个,她笑了,虽然口罩遮住了笑容,但眼睛弯成了月牙。
护目镜后的眼睛,终究会看见太阳——她想,然后关掉灯,走向更衣室。那里,她的便服挂在柜子里,上面没有名字,只有洗衣液淡淡的清香。那是属于张俪的味道,一个母亲,一个护士,一个终于要回家的人的味道。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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