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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047章 声桥沉入雾中 ...

  •   那是2014年深秋的一个午后,内海市的天空呈现一种罕见的铅灰色,像是有人用蘸满陈年墨汁的毛笔,在天幕上缓缓拖过。风从渤海湾吹来,带着咸腥与煤烟混合的气味,钻进《内海都市报》报社老楼的每道缝隙。

      叶葆启站在六楼会议室的窗前,望着窗外。他五十九岁的眼睛已有些浑浊,但此刻却异常明亮——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瞳孔深处摇曳。今天,他要为自己“十七岁的孩子”举行一场庆典式的告别。

      会议室里漂浮着旧纸张、旧地毯和旧时光的气味。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灰白光线中,仿佛有了生命。1997年春,第一场“听潮阁”的照片已经泛黄,画面中那位自来水公司的经理,年轻得让人心疼,他紧握着黑色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略显仓促的开场,会延续十七年。

      “它们在看我们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葆启转身,看见退休的区长老王正仰头端详那些照片。老王今年七十三了,背微驼,但眼睛仍像鹰一样锐利。

      “是啊,”叶葆启轻声说,“每一张都在看。我有时深夜加班路过这间屋子,能听见他们在里面低声交谈。”

      老王笑了,露出几颗银色的假牙:“你这老记者,还是这么会说故事。”

      但叶葆启没有笑。他说的是真话。至少在他的感知里是真话。那些照片里的面孔,那些记录本上的字迹,那些录音带里尚未完全消散的声音,都在这个空间里形成了某种场域,某种记忆的结界。十七年来,数十万个电话,数万人次来访,无数被解决的问题和未被解决的遗憾——所有这些能量都沉淀在这里,如同古老庙宇中积累的香火。

      下午两点,与会者陆续到来。

      七十八岁的社科教授老赵拄着拐杖,他的眼镜链子闪闪发光,像某种神秘的装饰。街道居委会主任李兰提着一袋自家种的枣子,硬是塞给每个到场的人。还有几位老读者——王大妈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绛紫色外套,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报纸;退休工人老陈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十七年间写给栏目的二十七封信的复印件。

      最后到场的是几位曾经“听潮”的领导,如今大多已退休。他们彼此握手、拍肩,称呼着彼此过去的职务,声音里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松弛,又夹杂着一丝对往日权力的微妙眷恋。

      叶葆启看着这些人,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他们不是走进会议室,而是从墙上的照片里走下来的。他们的年轻版本仍固定在相框里,而年老的自己则在房间里移动、交谈,形成一种奇异的时间叠影。

      “开始吧。”他对自己说,也对着满屋的幽灵说。

      座谈会以叶葆启的发言开场。他没有拿讲稿,只是将一摞厚重的记录本搬到桌上。那些本子的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纸张因为常年翻动而变得柔软如绒。

      “这是第一期到最后一期的值班记录,”他的手指拂过封面,灰尘在光线中起舞,“每一页都记着来电人的诉求、接听官员的答复、后续处理情况。有些字迹工整,有些潦草;有些页面沾着茶渍,有些角落画着无奈的简笔画。”

      他翻开其中一本,1998年夏天的记录。某页上有一滴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

      “这是房管局老刘留下的,”叶葆启的声音很轻,“那天他重感冒,流鼻血,但坚持接完了所有电话。晚上十点,最后一个电话是城中村危房户打来的,说屋顶漏水,不敢睡觉。刘局长听完,直接去了现场,变成了雨夜抢险指挥。”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滴干涸了十六年的血,仿佛能听见当年电话里的雨声。

      王大妈是第一个发言的群众代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珍藏的报纸,2002年11月28日的《内海都市报》,第四版整版是“听潮阁”特别报道。

      “看,”她的手指点在泛黄的版面上,“这张照片里,供热公司的孙总正接我电话呢。我那天急啊,我们那栋楼老人多,暖气片都是凉的...”

      她的讲述开启了某种闸门。随着她的声音,叶葆启看见——真的看见——会议室里浮现出当年的场景:年轻的王大妈站在寒冷的公用电话亭里,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报社这间会议室里,孙总额头冒汗,一边接电话一边在便签上疾书;然后是换热站的工人在深夜抢修,蒸汽在冬夜里升腾如鬼魅;最后是温暖的房间里,老人们安然入睡的脸。

      这些影像如薄雾般在现实空间叠加,又缓缓散去。叶葆启眨了眨眼,不确定是自己想象过度,还是这房间真的记住了太多故事,以至于能在特定时刻重演记忆。

      “...所以我要谢谢这个栏目,谢谢叶记者。”王大妈结束发言,擦拭眼角。

      叶葆启点头,在记录本上写下:“暖气,2002年冬,已解决。”其实不用写,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王大妈当时电话里的哭腔,和三个月后她送来的那面锦旗上略显蹩脚的绣工。

      老赵教授从学术角度发言,但他的话语间飘散着某种超现实的意味。

      “在社会转型的特定历史褶皱里,‘听潮阁’这样的实践,就像一株奇异的植物,在缝隙中生长出来。”他的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眼睛,

      教授说话时,叶葆启注意到那些记录本微微颤动,仿佛书页中的字迹在窃窃私语。有一本自动翻开到2005年春天的部分——那是城管人员“听潮”的日子,当天接听了七十二个电话,大部分是投诉占道经营的。

      “这种直接沟通的形式,将官员置于一种‘被观看’‘被质询’的透明状态,”教授继续道,“就像古代县太爷升堂,但这次,围观的不只是堂下百姓,还有数十万读者。产生了奇妙的治理效应...”

      叶葆启走神了。他想起那位城管局长,姓韩,一个彪形大汉,却在接听一个卖菜老太太的电话时,突然哽咽。老太太说她儿子死了,媳妇跑了,只剩她和孙女,靠一个小菜摊过活,城管却天天来赶。“我也要养家啊,”韩局长当时对着话筒,也对着满屋的记者说,“但规矩就是规矩...”那天晚上,他自掏腰包买了老太太所有的菜,还帮她找到了一个合法摊位。这事从没见报,只留在值班记录和叶葆启的记忆里。

      “...所以即使形式终结,其精神遗产将在新的媒介生态中变异、延续。”教授结束了发言。

      会议室响起礼貌的掌声。叶葆启看见,在掌声中,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里的人物,似乎也轻轻点了点头。

      退休老区长王志国的发言把大家拉回到更具体的历史情境中。

      “我第一次来‘听潮’,是2001年,管城建的时候。”老王的声音沙哑,像老旧收音机,“那天接了四十多个电话,全是骂我的。道路施工扰民、拆迁补偿不公、规划说变就变...挂掉最后一个电话,我衬衫湿透了,不是热的,是冷汗。”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但那是我从政二十多年,上过的最重要的一课。在办公室看文件,那些‘群众诉求’只是数字和案例;在这里接电话,你能听见呼吸声,听见哽咽,听见绝望或者希望。政策不再只是文本,而是具体人生的转折点。”

      随着他的讲述,叶葆启又产生了幻觉:会议室里浮现出不同年代官员接电话的剪影——有人正襟危坐,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对着空气比划,有人把脸埋进手掌。这些半透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合唱,虽然无声,却充满了语言的能量。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下岗工人,”老王继续说,“他说一家三口住十五平米,女儿十六岁了,还和父母睡一屋。他打了三十多个部门的电话,没解决。在我们栏目,我接到了。三个月后,他们家分到了廉租房。搬家那天,他打电话到报社,不是找我,是找接线的记者,说‘替我谢谢那位领导,虽然他可能不记得我了’。”

      老王停下来,喝了口水:“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每一个。”

      叶葆启在记录本上找到那条记录:2003年5月17日,下岗工人张建国,住房困难,转交王副区长。边缘有一行小字,是老王后来加的:“已解决,两室一厅,女儿有了自己的房间。”

      随着座谈深入,房间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叶葆启不是唯一感受到的人。李兰主任小声对旁边人说:“怎么觉得人越来越多了?”老陈则不时看向墙角,仿佛那里站着看不见的听众。

      这种氛围在叶葆启展示那些实物时达到顶峰。

      又拿出一沓信,用橡皮筋捆着。“这些是没能在栏目中解决问题的读者来信。每一封我都读过,很多问题超出单个部门权限,或是制度性难题。我留着它们,作为提醒。”

      最后,他按下老式录音机的播放键。磁带嘶嘶转动,然后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的电话音质:

      “...我丈夫在工地摔伤了,包工头跑了,医院要钱才给治...求求你们,帮帮我...”

      接着是一个男声,2000年代初某局长的声音:“您别急,告诉我工地位置,我们马上介入...”

      然后是2010年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我们小区的物业和开发商勾结...”

      不同年代、不同声音的片段交织在一起,在会议室里回荡。那些声音如此鲜活,仿佛说话者就站在房间某处。叶葆启看见,几位老读者在抹眼泪,连一向严肃的赵教授也摘下了眼镜。

      磁带播完了,但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振动,融入房间本身的声音记忆层中。

      自由讨论环节,大家开始谈论栏目的局限与终结的必然。

      “有时候只是个出气筒,”一位退休局长直言,“老百姓知道有些问题解决不了,就是想找地方喊一喊。”

      “新媒体时代,微博微信太快了,”李兰主任说,“我们社区现在有微信群,发现问题拍照上传,比打电话快多了。”

      “但那些碎片化的投诉,能形成真正的压力吗?”赵教授质疑,“‘听潮’的仪式感和媒体曝光度,是随手发条微博能比的吗?”

      叶葆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记录本的封面。他能感觉到,这个陪伴了他十七年的“孩子”正在一点点消散,如同晨雾在阳光下。但他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凝聚,在转化。

      一位一直沉默的老读者,退休教师周文,缓缓举手。他八十岁了,说话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晰:

      “我孙子教我用微信,我也在群里看消息。但那些碎片,就像沙滩上的脚印,潮水一来就没了。”他停顿,寻找着词语,“‘听潮’不一样。它是一棵树,长在固定的地方,年轮一圈圈增加。你打电话时知道,会有个真人接听,会有记录,会登在报纸上,会留在某个地方。这种‘实在感’,现在越来越稀罕了。”

      叶葆启感到心头一震。老人说出了他自己未能表达的感觉——在这个日益虚拟化的时代,那种具身的、有仪式感的、留下物理痕迹的沟通,正在变成奢侈品。电话机、记录本、签名、盖章、纸质报纸...这些看似陈旧的形式,却承载着某种不可替代的“真实权重”。

      座谈会接近尾声时,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

      当叶葆启做最后总结,说到“这种官民对话的门,不应该关上”时,会议室的门突然“咯吱”一声,缓缓自动开了一道缝。风从走廊灌入,墙上的照片轻轻摆动,记录本的书页哗哗翻动,仿佛在呼应他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那扇门。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远处编辑部传来隐约的键盘声。

      叶葆启走过去,轻轻带上门。在门合拢前的一瞬,他仿佛看见走廊尽头有许多模糊的身影,拿着不同年代的电话听筒,排着看不见尽头的队伍。那是十七年间所有未能接通电话的人,还是所有曾经在此“听潮”的官员的幽灵?他眨眨眼,走廊又空了。

      “...所以,今天不是结束,而是一个顿号。”他回到座位,继续说完,“‘听潮阁’的形式将终止,但它所代表的对话精神,会在新的媒介中找到新的化身。也许更便捷,更即时,更广泛——但核心不变:倾听、沟通、解决、监督。”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午五点十七分。巧合的是,十七这个数字贯穿始终——创办十七年,今天十七位核心参与者,结束在十七分。

      “让我们合影吧。”他说。

      大家站起来,走到“听潮阁 1997-2014”的横幅前。叶葆启请实习生帮忙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再次产生幻觉:照片里不止有现场的人,还有层层叠叠的透明身影——历任接听官员、打过电话的市民、记录问题的记者...他们如鬼魅般填充在活人之间的空隙,形成一幅跨越十七年的集体肖像。

      闪光灯熄灭后,那些身影消失了。但叶葆启知道,他们就在那里,以某种方式。

      会后,人们陆续离开,握手、拥抱、承诺保持联系。叶葆启一一送别,直到会议室只剩他一人。

      黄昏的光线斜射进来,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他沿着墙慢慢走,看每一张照片,抚摸每一本记录。在这些物理载体中,封存着十七年的悲欢、愤怒、感激、无奈。他想,如果有一种技术能提取纸张中的记忆分子,播放出来,该是多么波澜壮阔又琐碎平凡的史诗。

      在2006年的照片前,他停住了。那是法院院长“听潮”专场,面对执行难的问题。照片中的张院长眉头紧锁,面前摆着三台电话,同时接听。那天创造了记录——九十七个电话,从早八点到晚八点。

      叶葆启记得,中午休息时,张院长站在这个窗前,背对着大家说:“我以前以为法律文书就是终点,现在知道,那只是起点。老百姓要的不是一纸判决,是实实在在的结果。”那天之后,法院成立了专门的执行快速反应小组,机制沿用至今。

      “你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叶葆启对着照片轻声说。

      他走到桌前,打开最旧的那本记录。1997年4月3日,第一通电话,反映自来水发黄。周经理的答复是:“我们马上去查,两天内给您回音。”简简单单一句话,开启了一个时代。

      叶葆启拿出笔,在最新一本的最后一页,写下:

      “2014年11月7日,‘听潮阁’最后一期座谈会举行。十七年历程,始于水,终于言。形式将逝,精神长存。桥会坍塌,但渡河者已找到新路。感谢所有参与者,所有关注者。门虽关闭,窗已打开。”

      他合上本子,感到一种奇异的圆满。就像一个说书人讲完了一部漫长的史诗,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余韵在空中回荡,然后逐渐融入寂静。

      收拾好东西,叶葆启关掉会议室的灯。在黑暗中,那些照片、记录本、锦旗、信件,都变成了模糊的轮廓,像是沉睡的兽群。

      他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上。键盘声从编辑部传来,嗒嗒嗒嗒,如同时代的心跳。年轻的记者们在追踪新的热点:地铁新线路规划争议、共享单车乱停放、学区房政策变动...他们用着最新的设备,在社交媒体上即时互动,获取信息的速度是他年轻时无法想象的。

      但他并不感到过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媒介,每个媒介有每个媒介的力量。电话和报纸的联盟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现在是微信、微博、客户端、短视频的时代。形式在变,但核心的追问不变:权力如何被监督?诉求如何被听见?问题如何被解决?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叶葆启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昏暗的走廊。他仿佛听见,从会议室的门缝里,泄露出微弱的声音:电话铃声、交谈声、翻纸声、叹息声...十七年的声波,似乎被那间屋子吸收、储存,如今在寂静中缓缓释放,如同古老的磁带,永远循环播放着未完的对话。

      他笑了笑,推门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桌上摆着明天的选题策划——关于如何利用新媒体搭建新型政民互动平台。他坐下,打开电脑,光标在空白文档上闪烁。

      窗外,内海市的灯光次第亮起,绵延至远方。这座城市的悲欢还在继续,问题还在产生,沟通的渴望永不停歇。他的“听潮”生涯结束了,但记者的使命还在延续——在不同的时代,寻找不同的方式,架设不同的桥梁。

      键盘声响起,加入楼里的合奏。新的故事,已经开始。而旧的故事,会在记忆的殿堂里,获得某种永恒。

      在按下第一个键的瞬间,叶葆启忽然明白:那间会议室从未真正空过,就像这座城市从未真正沉默。所有的声音都在某处回响,所有的对话都在某处继续。门可以关上,但声波会穿过墙壁,穿过时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与新的声音共振。

      这,或许就是魔幻现实主义中最真实的部分——过去从未过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现在共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047章 声桥沉入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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