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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049章 葵光不语照夜行 ...
内海的秋天总是来得仓促。九月才过中旬,解放北路的梧桐就已落了一半叶子。叶葆启退休第四年的这个黄昏,他像往常一样沿人行道慢走,忽然在第七盏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那是盏老式葵花灯——铸铁灯柱已锈出深褐纹路,灯头却仍是五十年前的设计:八片铸铁葵花瓣托着乳白玻璃罩,暮色中亮起温润的黄光,光晕洒在斑驳砖地上,恰好圈出一片暖色的圆。
叶葆启仰头看了许久。这灯他经过无数次,今日却觉出异样:那光里似有尘埃旋舞,细看又不是尘埃,倒像极微小的字迹在光柱中沉浮。他眯起老花的眼,竟辨出几个片段——“1987年11月3日,夜归女工在此避雨”“1999年12月31日,跨年情侣相拥于此”“2013年6月8日,高考生蹲灯下查答案”……
“老爷子,看灯呐?”
叶葆启转头,是个穿橙黄反光背心的老路工,正靠在三轮车旁抽烟。见他回头,路工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这灯有看头。解放北路七盏老葵花灯,这是最后一盏还能亮的了。”
老路工姓陈,在这条路上修了三十八年路灯。
“1979年我来时,这一溜七盏葵花灯才新装两年。”老陈掸了掸烟灰,目光投向渐浓的夜色,“那会儿灯柱刷翠绿漆,葵花瓣是鎏金的,晚上一亮,整条街金灿灿的,洋气得很。”
叶葆启想起什么:“我当年到报社,夜班回家常走这条路。有年冬夜下大雪,就是这第七盏灯下,我碰见个卖烤红薯的老汉,他非塞给我一个红薯,说‘记者同志,你写的那篇菜市场乱收费的报道,替我儿子讨回三百块钱’。”
“你说老赵头啊!”老陈眼睛一亮,“他后来不卖红薯了,儿子在南方做生意发了财,接他享福去了。临走前夜,他在这灯柱上系了根红布条——你瞧,还在呢。”
叶葆启俯身细看,灯柱根部真有一缕褪成粉白的布条,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
“这些老灯见的人多了。”老陈踩灭烟头,“我修灯时经常想,要是灯会说话,该讲出多少故事。”
他指着灯头:“最奇的是这第七盏。洪水那夜,整条街断电,就它还亮着——其实我查过,线路早断了。后来有个老婆婆跟我说,那晚她孙子发高烧,医院去不了,她就抱着孩子在灯下坐了一夜。天亮时孩子退了烧,她看见灯罩里有水汽凝成个小人儿形状,像在护着孩子。”
叶葆启心头一动。他想起报社资料室里那些泛黄的群众来信,许多信封地址栏都写着“解放北路葵花灯旁”。那些信件他处理过不少:有投诉路灯太暗的,有感谢深夜亮灯给了安全感的,还有一封1989年的匿名信,说在第七盏灯下捡到钱包归还失主,不求表扬,“只愿灯常亮,好人常行”。
“这些灯……要换了吧?”他问。
“快了。”老陈叹了口气,“下个月就换LED,亮堂,省电。就是……没那味儿了。”
正说着,灯忽然暗了一下,又猛地亮起来,光晕扩大了一圈,把旁边那棵老梧桐的树干也照得清晰。树皮皲裂处,竟隐约显出刻痕——叶葆启凑近看,是两行小字:
“1997.3.1阿玲等阿军未至”
“2017.3.1阿军终归灯仍在”
字迹一旧一新,相隔整整二十年。
那夜回家后,叶葆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硬皮笔记本——1992年至1995年他跑城建口时的采访札记。在泛黄的纸页间,他果然找到了关于解放北路葵花灯的记载:
“1993年4月15日,访路灯管理所。解放北路七盏葵花灯系1977年安装,由本地老厂‘红星铸造’生产,模具已毁,零件不再有。老师傅言,此灯设计有巧思:灯罩玻璃含特殊矿物质,经年累月吸收日光,夜晚释放时有微弱延续,故断电后仍能亮片刻,百姓谓之‘存光’。”
“存光”——这个词让他怔了许久。
接下来一周,叶葆启每天都去第七盏灯下站一会儿。他渐渐发现一些规律:灯在傍晚六点整亮起,光色初时偏白,随着夜深渐转温黄;午夜时分光最柔和,像融化了的琥珀;凌晨四点左右,光会轻微颤动,如同呼吸;清晨六点整熄灭,分秒不差。
更奇的是,不同人在灯下的举止各不相同。
周一晚,他看见个穿校服的中学生蹲在灯柱边哭。孩子肩膀一耸一耸,却不发出声音。哭够了,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就着灯光改错题。叶葆启想起儿子叶舟高三那年,也曾因为模拟考失利,在某个路灯下蹲到深夜。
周二雨夜,外卖小哥在灯下避雨,手机响了也不接,只盯着屏保照片发呆——是个婴儿的满月照。雨停后,小哥对着灯双手合十拜了拜,才骑上车冲进夜色。
周三凌晨,环卫工大妈扫到灯下时总会歇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保温杯,坐在道牙上慢慢喝,仰头看灯的样子,像在看月亮。有次叶葆启听见她喃喃自语:“老伙计,你又陪了我一夜。”
周五晚上最热闹。七八个老人搬着小马扎围坐灯下,拉二胡、唱戏、下棋。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这灯底下冬暖夏凉,邪门得很。”另一个接口:“哪是邪门,是灯记得咱们这些老骨头常来,存着人气儿呢。”
叶葆启用手机录下这些片段。退休后企业请他做文化顾问,他总觉无处着力——那些标语口号式的“企业文化”,远不及这盏老路灯下自然生长的人情世故来得真切。
十月初,工程队的蓝色围挡还是立起来了。告示牌写着:“解放北路照明改造,工期30天。”
老陈那几天脾气特别暴。叶葆启看见他在工地上跟负责人吵:“不能七盏全拆!留一盏,就留第七盏当文物不行吗?”
“陈师傅,您这就不讲科学了。”年轻的技术员推推眼镜,“这些老灯耗电量是LED的八倍,光效只有三分之一。再说锈成这样,安全隐患太大了。”
“安全安全,你们就知道安全!”老陈脖子都红了,“人心安不安,你们管不管?”
最后妥协方案是:前六盏拆除,第七盏暂时保留,“待专家评估历史价值”。
评估会那天,叶葆启以“老记者、老居民”身份参加了。他带去了那本采访札记,还有这些年拍摄的灯下照片——两百多张,按年份排序:
1988年,灯下摆小人书摊的瘸腿大叔;
1995年,灯柱上贴满寻人启事,有个母亲每天来抚摸照片;
2008年地震后,灯下摆着募捐箱,有个乞丐投进了全部零钱;
2016年冬夜,流浪者在灯下裹着纸板入睡,晨光中环卫工轻轻绕过他……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投影仪的光柱中,尘埃飞舞,像极了那夜他在灯下看见的微光字迹。
“这些照片很好。”文物局的老专家扶了扶老花镜,“但文物认定需要实物证据,证明这盏灯有特殊历史价值。光有情感记忆……不够。”
叶葆启忽然站起来:“如果这盏灯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地方志呢?”
他讲起了那个发现——不同人在灯下会看见不同的光,经历不同的人生片段。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在说梦话。果然,几个年轻技术员低头憋笑。
散会后,老专家特意慢走几步,等叶葆启跟上来。“叶记者,”他低声说,“我信你的话。1958年,我父亲参与铺设这条路的电缆。他说过一个故事:安装第七盏灯那夜,有个老乞丐在旁看了整晚。第二天工人在灯柱基座里发现个铁盒,盒里有张纸条,写着‘此灯当为夜行人存一寸光,一寸暖’。盒里还有枚民国时期的铜钱,已锈成绿色。”
“那铁盒呢?”
“当年当作封建迷信处理了。”老专家苦笑,“但我想,有些东西不是迷信——人心需要寄托,城市需要记忆。一盏老灯能成为几代人的共同坐标,这本身就是奇迹。”
工程还是如期推进。前六盏葵花灯被吊车摘下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老陈背对着现场,肩膀在颤抖。
第七盏灯的“缓刑期”只有七天。这七天里,来看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人带着相机来拍照,有人只是默默站一会儿,有人抚摸着灯柱上的刻痕流泪。还有个中年妇女牵着盲人母亲来:“妈,这就是我常说的那盏灯。您摸摸,铁是凉的,但灯亮时,这一片地是暖的。”
盲人母亲的手在灯柱上缓缓移动,从基座一直摸到铸铁葵花瓣的纹理。“真好,”她喃喃道,“真好。我眼睛好的时候,最爱看这灯下的影子——长长短短,聚聚散散,像皮影戏。”
叶葆启把这些都记在新买的笔记本上。企业里年轻人看他天天往灯下跑,打趣道:“叶书记,您这是要转行写小说啊?”他认真回答:“我在记录一座城市的良心。”
第六天夜里,下起了秋雨。叶葆启撑伞站在灯下,看着雨丝在光柱中拉出银线。十一点多,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跑来躲雨,靠在灯柱上喘气。
“小伙子,擦擦。”叶葆启递过去纸巾。
年轻人道了谢,忽然说:“大爷,我认识这灯。2008年地震,我家在汶川,被送到内海来安置。那会儿我十岁,天天晚上做噩梦,就跑到这灯下发呆。有天夜里,我看见光里有影子在动,像妈妈在招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玻璃罩上的雨痕被风吹动。但那以后,我就不怕了。”
他顿了顿:“明天这灯要拆了,我来告个别。”
雨停时已近凌晨。年轻人走后,叶葆启独自站在灯下。雨后的夜空澄澈,星星出来了。路灯的光与星光交融,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他忽然想起自己记者生涯中写过最得意的那篇特稿——1994年春节,追踪报道一个寻亲故事。离散四十年的兄妹,最终在第七盏葵花灯下相认,因为妹妹记得“哥哥说好在家门口等,家门口有盏像向日葵的灯”。那篇稿子让他拿了省新闻奖一等奖。
原来这盏灯早就在他的生命里,只是他从未真正看见。
最后一夜,老陈买了两瓶二锅头,拉叶葆启在灯下对饮。
“我修了一辈子灯,修明白一个理儿。”老陈灌了一大口,辣得龇牙咧嘴,“路灯这东西,照的是路,暖的是心。你看着吧,这盏灯就算拆了,它照过的那些路、暖过的那些心,还在。”
夜深时,酒已见底。老陈醉醺醺地指着灯:“老伙计,你再亮亮点儿,让我好好记着。”
灯似乎听懂了。光晕缓缓扩大,亮度却变得柔和,像即将燃尽的炭火,把最后的热都释放出来。光里那些微小的字迹此刻清晰可见——无数的时间、地点、人名、事件,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如同一部无字天书在自动翻页。
叶葆启看见了1977年安装时的画面:工人们喊着号子竖起灯柱,围观的孩子们欢呼;看见1980年冬夜,初恋情侣在灯下呵着白气许愿;看见1997年香港回归夜,整条街的人聚在灯下看电视直播;看见2008年奥运火炬传递经过,火炬光与灯光交相辉映……
原来一盏灯真的可以存光——存的是时光,是人间的光。
清晨五点五十分,光开始变淡。老陈忽然跳起来,从三轮车里掏出工具包,爬上灯柱。“我得取个东西。”他喊着,用扳手拧开灯头底座的一个小盖。
里面有个暗格。暗格里塞着个油纸包,包得严严实实。
两人就着晨曦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叠字条,大小不一,纸质各异,最早的一张是1979年的烟盒纸,最新的是2022年的便签纸。字条上都是手写字:
“1985.6.1妈妈我终于考上大学了小娟”
“1997.2.14梅我会爱你一辈子哪怕你已嫁人勇”
“2023.9.30爷爷我来找您说的灯了您没骗我它真暖”
最下面是一张泛黄的工作证——1977年红星铸造厂,葵花灯设计组全体合影。背面钢笔字:“愿此灯照夜行人不独行”。
六点整。灯熄了。
但东方天际,晨光正喷薄而出。
新装的LED路灯亮起那天,解放北路一片雪亮。灯光均匀、冷白,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晰,连梧桐叶的脉络都分明。
老陈退休了,被儿子接到海南过冬。临行前他来找叶葆启,留下那叠字条的复印件:“您是文化人,这些故事……别让它们没了。”
叶葆启把这些材料整理成册,题为《一盏灯的编年史》。企业里的年轻人看了,提议:“叶书记,咱们在厂区也装几盏有故事的灯吧?不用多亮,但要暖。”
他们真的做了——在厂区小路边,安了三盏仿制的葵花灯,灯柱上留了空白小铁盒,让员工自愿放字条。半年后打开,铁盒里塞得满满当当:有写给父母的感恩,有给孩子的新年愿望,有对产品质量的承诺,还有小情侣的悄悄话。
儿子叶舟所在的办公室,也在值班室窗外挂了盏小葵花灯。叶葆启去看过,灯下总有人坐着——有时是调解纠纷后冷静的当事人,有时是走失等待家属的老人。光是一样的温黄。
冬天第一场雪那天,叶葆启又路过解放北路。第七盏葵花灯的位置,现在是盏崭新的LED灯。他驻足时,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走过。
“就是这儿。”老太太指着地面,“以前那盏老葵花灯,就在这儿。”
老爷子眯眼看了看:“亮堂多了。”
“是亮堂,”老太太轻声说,“就是……太亮堂了。”
雪花飘下来,落在LED灯冷白的光束里,像无数细小的飞蛾。叶葆启忽然看见,新路灯的金属杆上,不知谁贴了张很小的向日葵贴纸——金黄色的,在雪夜中微微反光。
他笑了。
回到家,书房桌上摊着未完的稿子。他坐下,打开台灯——也是葵花造型的,儿子去年送的父亲节礼物。光洒在稿纸上,他提笔续写:
“……城市的光永远在变迁。从油灯到电灯,从钨丝到LED,从单一光源到智能照明。我们追逐更亮、更省、更智慧的光,这没有错。但或许我们该问:在照亮道路的同时,我们是否也照亮了人心?在追求效率的同时,我们是否也为记忆留了位置?
“那七盏葵花灯终将成为历史。但灯下发生过的悲欢离合、聚散依依,那些在寒夜中借过一寸暖、在迷茫时借过一缕光的人们——他们本身就是灯,是行走在人间的、不灭的葵花灯。
“因为真正的光从来不在高处。它在夜归人抬头的期盼里,在迷途者瞬间的清醒里,在孤独者感受温暖的刹那,在记忆被忽然点亮的时刻。
“而只要还有人在夜里行走,只要还有心需要照亮,葵花就不会真正凋零。它会以另一种形式开放——在街角,在窗口,在掌心,在眼底。在每一个愿意为他人存一寸光、留一分暖的寻常灵魂里。”
写罢搁笔,夜已深。他走到窗边,望向解放北路的方向。万千灯火流淌成河,分不清哪盏是旧,哪盏是新。
但在他的心里,永远有一盏葵花形状的光,温黄、坚定、存着四十六年的时光与温度,照亮一条看不见的路——那条路从过去伸向未来,路上走着一代又一代夜行人,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在光中交错、重叠,最终融进更大的光明里。
而这,或许就是一座城市的记忆能够传承的唯一方式:不是固守旧物,而是在新光中认出旧光的魂魄;不是挽留消逝,而是让曾经照亮的继续照亮,以新的名义。
窗外,雪还在下。内海的冬夜安静而深邃。而光——各种形态的光——依然在每一扇未眠的窗前亮着,等待下一个需要它的夜行人。
(全文终)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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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049章 葵光不语照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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