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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录取通知书在火盆里烧成了灰 ...

  •   火盆里的火苗窜起来的时候,我听见隔壁小孩在院子里尖叫:“爸!我考上中专了!”

      那声音又亮又脆,像是能劈开这栋筒子楼常年压着的湿气。

      我站在灶台边,手指捏着那张纸的一角,指节发白。通知书是昨天下午收到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按了三声铃,把信封塞进铁门缝里。我拆开的时候手还在抖,看到“华东师范大学”几个字时,喉咙突然堵得说不出话。

      不是因为惊喜。

      是因为疼。

      像有人把烧红的铁条捅进心口,慢慢搅。

      我知道这张纸意味着什么——它本该是我这辈子唯一能抓住的绳子,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我亲手把它烧了。

      “还愣着干什么?”沈母坐在矮凳上,手里一把旧蒲扇,对着火盆一下一下扇。“烧了干净!女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她说话时眼睛不看我,只盯着火焰,仿佛那火里烧的不是我的命,而是一根碍眼的杂草。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通知书。纸面很新,边缘整齐,上面印着我的名字:**林晚秋**。

      这三个字被火光舔了一下,开始发黑、卷曲。

      窗外还在下雨。瓦片漏下来的水滴在搪瓷盆里,叮——叮——,一声比一声冷。

      我指甲缝里还有墨迹。昨夜我反复核对分数,一遍又一遍,生怕看错。全县第三,语文单科第一。班主任打电话来时声音都在抖:“晚秋啊,你是咱们学校近十年最好的苗子!”

      可现在,没人提这些。

      只有火盆里的火,在等我松手。

      “志远是你青梅竹马,他前途多好,你忍心拖累他?”沈母继续说,语气忽然软了些,“婉清身体弱,考不上正常,你让一让,积德。”

      她说“苏婉清”三个字时,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谁的梦。但她眼里没慈悲,只有算计。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家答应帮父亲调岗,把我这个名额转给沈志远,条件是我主动放弃入学资格。而沈志远报考的是政法系,将来要走仕途——他说过,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至于我?

      我一个女娃,读完大学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

      我缓缓抬头,看向蹲在门口的男人。

      沈志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膝盖上沾着泥点。他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才猛地往前一扑——

      “咚”地一声,额头磕在地上。

      “晚秋,你牺牲一次,我们三个都能活!”他声音哽住,像是真哭了。

      我看着他后颈那块熟悉的疤痕——小时候爬树摔的。他曾搂着我说:“等我当官,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可就在前天夜里,我亲耳听见他在电话里对苏婉清说:“你放心,她不会去的。她从小就知道该怎么选。”

      现在他又跪在这儿,求我成全。

      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闪一闪。他的眼角确实红了,可我知道,那不是为我。

      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他的前途。

      为了他藏了十几年的秘密——他爱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是苏婉清。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他仰起头,眼里全是泪光,“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我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心里却在吼:**前世你临死都说从没爱过我,现在装什么深情?**

      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世,我烧了通知书,进了纺织厂三班倒,每月工资全交给家里。他读完大学,一路升到副市长,娶了我,生了一儿一女。

      我起早贪黑,供儿子上博士,女儿出国留学。

      结果呢?

      儿子拿博士学位那天拍照,嫌我站得太前,小声对亲戚说:“我妈穿得太土,别让她入镜。”

      女儿在伦敦视频里笑:“妈,以后别叫我Emily了,听着像穷人攀附。”

      而他呢?

      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我说:“我娶你,只为报恩。我爱的人一直是婉清。”

      然后闭上眼,再没睁开。

      葬礼那天,他和苏婉清合照登在本地报纸上,标题写着:“伉俪情深,共度一生。”

      他们戴着同款银链,笑得体面又温情。

      我站在雨里,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合影——是我们高中毕业时拍的。那时他还牵着我的手说:“晚秋,我要娶你。”

      原来,全是假的。

      火焰猛地一跳,烧到了我的指尖。

      我猛地回神,发现通知书已经烧了一角,黑灰打着旋儿往上飘。

      沈母见状,立刻催促:“快!全扔进去!别留后患!”

      父亲依旧蜷在墙角,一口一口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正把烟头摁在鞋底。

      **嗤——**

      火星熄灭。

      就像他当年在我放弃入学申请书上签字时那样,干脆利落。

      我记得那天他怎么说的:“你妹大专学费比你本科重要。她以后嫁人,要有面子。”

      我没哭。

      我知道哭没用。

      这一家人,从上到下,没一个把我当人看。

      我才是那个可以被牺牲掉的——只要能换来一点好处,我的人生随时可以被抹掉。

      而现在,他们又要我亲手烧掉它。

      像一场献祭。

      用我的未来,换他们的安稳。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

      **这一世,我要活着看你们下地狱。**

      不是我想的。

      是我死前最后那一刻,躺在棺材里,听见自己灵魂在喊。

      然后我就睁开了眼。

      回到了高考放榜前一天。

      我摸着胸口,心跳强劲有力。

      我知道一切还没发生。

      我还来得及。

      所以当我再次拿到这张通知书时,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乖乖回家,把信封放在桌上,听他们安排。

      我知道他们会来。

      果然,沈母今早就带来了火盆,摆在灶台边,红漆斑驳,像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

      “烧了,就当没这事。”她说,“志远能记住你的好。”

      我低头看着火盆,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报的是什么专业?”

      沈志远一愣。

      “中文系。”我说,声音很轻,“我想当老师,教人写文章,读诗。”

      他怔了一下,随即说:“你一向听我安排的……我以为你会填政管系。”

      我笑了。

      真的笑了。

      “你说爱我,可你连我志愿填了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一下子静了。

      连雨滴声都清晰起来。

      沈母猛地站起来:“反了你了!还敢顶嘴?”

      她抬手就要打我。

      沈志远却突然伸手拦住她:“妈!别这样!”

      他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像是我伤了他最深。

      “晚秋,我知道你委屈。”他嗓音低沉,“可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你要不帮我,我就完了。”

      我盯着他。

      忽然说:“听说苏婉清怀孕了?”

      他脸色一变。

      “是吗?”我冷笑,“那你更该娶她啊。为什么非要拉着我一起下水?”

      “我没有!”他急了,“她没怀孕!是我……是我怕你不肯放手,才……”

      他话说一半,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闭嘴。

      可我已经听够了。

      我慢慢弯下腰,拿起火钳,夹住正在燃烧的通知书。

      纸页还在挣扎,火舌撕扯着“华东师范大学”几个字。

      我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没有犹豫。

      也没有哭。

      火光映在我眼里,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野火。

      然后我转身,走到门口,掀开屋檐下接雨的搪瓷盆盖子。

      **哗——**

      雨水积了半盆,浑浊冰冷。

      我把火钳伸出去,轻轻一抖。

      灰烬落入水中,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像谁在哭。

      焦糊味混着泥土腥气,钻进鼻腔。

      远处广播响了,是市电台在播高考喜讯:“……今年我市再创佳绩,多名学子考入国家重点院校……”

      我站在雨里,没躲。

      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来,打湿肩头。

      身后屋里,沈母还在骂:“烧了就完了事!别整这些神神道道的!”

      沈志远蹲在地上,抱着头,喃喃:“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没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林晚秋。

      我不是工具。

      不是垫脚石。

      不是可以被随意牺牲掉的替身新娘。

      我转身回屋,反手锁上门。

      屋里很暗,床底下压着一本蒙尘的日记本。我蹲下去,把它拽出来,封面是褪色的向日葵图案,边上裂了一道口子。

      翻开空白页。

      我拿起笔,笔尖顿了顿。

      第一笔写下去时,手还在抖。

      **我**

      第二笔重了些。

      **要**

      第三笔更稳。

      **上**

      第四笔用力划破纸背。

      **大**

      最后一笔,拉得极长,像刀锋劈开黑夜。

      **学**

      五个字,歪歪扭扭,却像钉进地里的桩。

      我盯着它们,忽然觉得胸口那团憋了二十多年的闷气,终于裂开一道缝。

      风灌了进来。

      我翻到背面,那里贴着一张剪报,边角卷起,字迹模糊。

      《全国高校扩招政策有望明年落地》

      日期是1998年6月。

      下面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

      **“雪华来信说,还有机会。”**

      陈雪华。

      我高中同学,全县第五,本来也考上了一所师范,但因为她家不同意,她没去读。后来听说她一直在帮别的女孩争取读书机会。

      她是少数几个,真正懂我的人。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她上个月寄来的信:

      “晚秋,别信什么命中注定。\
      有些路,不是走不通,是没人敢走。\
      我在省城等你。\
      ——雪华”

      我没回信。

      那时我还想着,算了,就这样吧。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合上日记本,把它塞回床底。

      起身走到窗边。

      雨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一线天光刺下来,正好落在“学”字的最后一笔上。

      我看见那光在纸上慢慢移动,像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命运。

      忽然,窗外巷子里闪过一道影子。

      是个女孩,背着旧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撑着一把碎花伞,匆匆走过。

      她路过我家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二楼窗户。

      我没看清她的脸。

      但她停下那一秒,我听见自己心跳快了一拍。

      像是某种预兆。

      我拉开抽屉,拿出一张邮局汇款单。

      上面写着:**华东师范大学招生办公室**。

      我握紧笔。

      在寄件人栏,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晚秋。

      这一次,我不逃了。

      我要回去。

      我要重新参加高考。

      我要让他们知道——

      **偷走的人生,我会亲手拿回来。**

      \[未完待续\]我盯着那行铅笔字,指腹慢慢摩挲过“还有机会”四个字。纸页粗糙,刮得皮肤发痒,像有人在心口挠。

      窗外巷子彻底安静了。雨后的空气沉甸甸地压进窗缝,混着煤渣和湿泥的味道。

      我起身,走到灶台边,把火钳挂回墙钉上。金属碰壁,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决断落了地。

      屋里静得能听见水珠从瓦片滴下的节奏。一滴,两滴……慢得让人发疯。

      我拉开碗柜最下层的抽屉,里面堆着旧粮票、几颗生锈的图钉,还有一叠用麻绳捆好的信。最上面那封,字迹清瘦,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书本图案——是雪华的习惯。

      我没拆。

      我知道她写了什么。上个月她说,省城有个民办教师培训项目,不要档案,不看政审,只要人去,就能学。学费两千八,管吃住三个月,结业发证,能在私立学校代课。

      “你先出来,”她在信里说,“只要人不在他们眼皮底下,就还有路。”

      可那时我没动。

      我不想逃。我想看着他们亲口承认,我值得读书。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永远不会承认。

      我抽出那张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收款单位:华东师范大学招生办公室。地址:上海市中山北路3663号。

      我攥着它,走到床边,掀开席子一角,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铁皮糖果盒。打开,里面躺着七张十元、三张五元,还有一把零散的硬币。一共一百四十三块六毛。

      这是我这两年卖废品、抄合同、替人改作文攒下的全部。

      手指碰到盒底时,摸到一小截蜡笔头。红色的,短得快握不住。是我小时候写“志远前程似锦”用剩下的。

      那年他中考,我偷偷在他课本里夹了张纸条,用这支蜡笔写的字。笔尖太粗,划破了纸,歪歪扭扭,像哭过。

      我把它拿出来,扔进了灶膛。

      灰都没剩。

      我重新铺开一张纸,拿铅笔写下几个字:**借条**。

      然后一笔一划:

      今向陈雪华借款人民币两千八百元整,用于参加教师培训项目。\
      利息每月二分,三年内还清。\
      若无力偿还,愿以余生劳力抵偿。\
      签字人:林晚秋\
      日期:1998年7月23日

      我没按手印,但把纸折成方块,塞进了信封。

      我知道她不会要利息。可我必须写。我不能欠她情,只能欠钱。情会变成枷锁,钱能还清。

      我把信封压在日记本底下,转身打开衣柜。

      木门吱呀一声,灰尘扑簌簌往下掉。我伸手探进最里侧,从一堆旧衣服底下,摸出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

      鞋垫被我剪开过,中间藏着一张照片。

      不是合影。

      是高考前夜,我在学校天台上拍的。镜头对准教学楼,五楼最东边那间教室还亮着灯。我站在风里,举着相机,按下了快门。

      那天晚上,整个年级只剩两个人没走——我和苏婉清。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刷题。灯光落在她脸上,照出一片冷白。

      我没拍她的人,只拍了那扇窗。

      可我知道,这张照片能说话。

      它说:我也曾拼过命。

      我把它抽出来,轻轻抚平折痕,放进内衣暗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录取通知书在火盆里烧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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