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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暴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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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雨就来了。
不是哗啦啦那种痛快的下法,是阴着脸,一滴一滴地渗,像谁在天上拧一条湿透的抹布。风从窗户破口钻进来,吹得墙上的剪报哗哗响,那几张被红笔圈出来的名单复印件,边角都卷了,像烧焦的纸。
我坐在靠窗的旧课桌上,背靠着墙,腿蜷着,帆布包垫在屁股底下当椅子。手里捏着一张照片——刚冲洗出来的,还有点潮。沈志远穿着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正把一个牛皮纸袋推给档案科王建国。茶楼角落,灯昏,影长,桌上那袋文件右下角,印着“华东师范大学本科补录材料·林晚秋”。
雨水顺着屋顶裂缝滴下来,砸在我脚边的搪瓷盆里,叮——叮——一声一声,像在数心跳。
雪华坐在我对面,头低着,手里一支红笔,在一张手抄名单上划线。她眼窝深陷,嘴唇干得起皮,脸色发青,像是烧退了,可人还悬在虚劲里。她没说话,一笔一笔地圈,每圈一个名字,呼吸就重一分。
我们都没睡。
昨夜太吵。不只是街上那些议论声、记者打电话的声音、邻居隔着墙听动静的窸窣,更是心里的吵。我闭上眼,脑子里还是教育局门口那一幕——我举着《教育公平条例》,人群鼓掌,保安拦不住,沈志远脸色灰败,转身走时像条瘸狗。
可赢了吗?
我不敢信。
我只知道,从我站上台阶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今天必须发。”雪华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我没应。
她抬头看我,眼神直勾勾的:“不能再等了。教育局不会自查,纪检也不会立刻动,只有舆论能逼他们开口。”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手指轻轻摩挲那张通知书复印件。纸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是我前世亲手烧剩的半张。背面有我用铅笔写的字:“1998.7.20,烧于灶台前,火光映着沈母的脸。”
它曾是我祭奠自己的供品。
现在,它是我要债的刀。
“再等等。”我说,声音轻得像怕惊了什么,“还有两个考生,成绩只差一分就被刷下来。他们家……也穷。”
雪华猛地拍桌。
“啪!”
那声巨响震得墙上照片都抖了一下。搪瓷盆里的水晃出来,溅湿了她裤脚。
“你还想保护他们?”她眼睛红了,“晚秋,你忘了是谁把你名字从榜上抹掉的?是你爸签字同意顶替协议!是你妹劝你‘成全爱情’!是你供了三十年的那个男人,亲手烧了你的通知书!”
我闭上眼。
她说的每一句,都像烧红的铁钎,一下一下捅进我心口的老伤。那些我以为结了痂的地方,其实一直溃烂着。
“我不是要保他们。”我低声说,手指抠着纸边,“我是不想让无辜的孩子背锅。他们也是被骗的,以为自己考上了……可真相炸开那天,他们会变成全网唾骂的‘冒名者’。他们的父母会抬不起头,他们的孩子会被同学指着骂——‘你妈偷了别人的人生’。”
雪华冷笑:“那你呢?你被骂过吗?被说‘一个女人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被逼着烧通知书的时候,有人替你说过一句话吗?你妈死得早,没人护你;你爸冷眼旁观,签字卖你;你妹妹笑着劝你‘姐姐最懂事’。你被人踩进泥里二十年,现在你终于站起来了,却还在替他们想?”
教室静得吓人。
只有雨滴落地的声响,叮——叮——像倒计时。
我睁开眼,看着她。
她眼里有泪,没掉下来,可我知道她在忍。她不是为我哭,是为自己姐姐哭——那个当年考上县中却被家里逼着退学、最后跳井的姑娘。她来省城复读,就是为了不让第二个“林晚秋”消失。
“你还在怕伤害他们?”她逼近一步,声音压着,却像刀子刮骨,“可他们从没怕过伤害你!”
我猛地站起,椅子腿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尖叫。
“我不是怕!”声音抖得不像自己,“我是……怕我也变成他们。”
话出口,我自己都愣了。
原来我怕的不是报复,不是连累,不是父亲失业、妹妹哭求——我怕的是,当我举起刀的时候,我也会变成那个拿着刀的人。
雪华看着我,没再说话。
她慢慢坐下,拿起红笔,继续在名单上画圈。可手在抖,线歪了。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回去,手贴在胸口,那里贴着准考证复印件,像块护心镜。可它护不住心,只压着疼。
门突然被撞开。
不是敲,是撞。
哐的一声,木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雨水跟着灌进来。林晓雨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怀里抱着件旧雨衣,膝盖磕在门槛上,发出闷响。
她跪下了。
“姐……求你了,别闹大了……”她声音抖得不成调,“爸被叫去厂里谈话了,领导说他是‘问题家属’,影响单位形象,要开除他……他今年五十二,没了工作怎么活?”
我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亲戚。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会扑进我怀里,叫我“姐姐最好”,会偷偷把糖塞我口袋,会在我洗衣服时蹲旁边给我扇扇子。可从我供沈志远上大学那天起,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像在看一头理所应当干活的牛。
“当年我被顶替,谁来问过我的活路?”我冷笑,“我十七岁,全县第三,通知书寄到家,你爸签字把我名额送人,你劝我‘成全爱情’。我烧了通知书,你笑着说‘姐姐真伟大’。现在你爸要失业了,你就来求我?”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嘴唇发紫:“我知道错了……可我也是受害者啊!”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我太阳穴。
我盯着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们都说是被迫的。我爸是被迫签字的,你是被迫劝我的,沈志远是被迫娶我的……可谁又真正站出来说过真话?谁?”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只有呜咽。
我转身,走向窗边,背对她:“你走吧。这个家,从来就没给过我退路。”
她瘫坐在地,忽然嘶喊起来:“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从小听着‘姐姐多懂事’长大,每顿饭都要听你多辛苦!我大专毕业求你帮我找工作,你说‘靠自己’!现在我老公出轨、孩子没人管,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你凭什么活得那么干净?”
我猛地回头。
第一次,我认真打量她——那个曾依偎在我怀里叫“姐姐最好”的小女孩,如今眼里全是怨毒,像被生活啃过又吐出来的渣。
“所以你就默许他们偷走我的人生?”我问,“就为了让你活得轻松一点?”
“我不是……我只是不敢说……”她崩溃大哭,整个人缩在地上,像团湿透的抹布,“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恨你!你总是那么强,那么对,那么牺牲……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活得有多累?我配不上你的好,可我又逃不掉!”
雪华默默走过去,递给她一杯热水。
林晓雨没接,只抱着膝盖哭。
雪华拉我坐下,没说话。我们三个,一个跪着,两个坐着,谁都不再开口。
窗外雷声滚过,第一滴暴雨砸在玻璃上,划出长长的水痕,像泪,像刀疤。
天彻底黑了。
傍晚七点,雨还没停。
门又被推开,这次很轻。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三十出头,穿卡其色风衣,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牛皮包。他没打伞,肩头湿了一片,裤脚沾着泥。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我和雪华之间停了停,最后落在桌上那堆证据上。
“我看过视频。”他开口,声音沉,“也联系了纪检的朋友。你们手里的证据,够掀桌子了。”
我抬头看他。
“你是谁?”
“市报记者,姓陈。”他从包里掏出记者证,翻开放在桌上,“昨天现场有人拍了,雪亮教育网准备做专题。主编让我来取原始材料。”
雪华盯着他:“你能保证发布?”
“不能保证头条,但能保证不删。”他语气平静,“而且,我会把你们的名字隐去,用化名。这是规矩。”
我摇头:“不用。”
他一愣。
“我要我的名字出现在报道里。”我看着他,“林晚秋,三个字,清清楚楚。我不想躲,也不想匿名。这是我应得的。”
他沉默几秒,点头:“行。但风险你也知道。”
“我知道。”我说,“我不怕了。”
我把桌上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