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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夜出南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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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家娘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那周家当真是顶顶好的人家,良田百顷,铺面也有好几间,周家大少爷又是读书的种子,日后若是中了秀才举人,您家姑娘可真有享不完的福咯!”
一个陌生而热络的中年女声正在说话,语调夸张。
接着便是母亲的声音,“王妈妈,周家的家境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小女性倔,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她不愿意。您从业多年,可有什么法子帮着劝劝?”
王媒婆听完笑了一声,“这你可就问对人了,姑娘家年轻,哪里知道为人父母为孩子终身所计长远的道理?这婚事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哪有姑娘家自己做主的?说句不中用的,您就是平日太由着她的性子了。”
母亲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媒婆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窗外的苗蓁听清:“要我说啊,法子有的是。您呀,得让她少出门。您得赶紧把这件事儿给定下来,只要过了小丁,收了聘礼,名分一定,姑娘家自己心里也就认了多半。等着热热闹闹过了门,夫妻和顺,她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周家那边也是好说话的,这个月把八字合了,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了。”
“是不是太急了些?总得让蓁儿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夜长梦多,周家这么好的人家,多少人家盯着呢!”
话音中断,此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苗蓁似乎明白了一切。
正在她发愣的时候,一阵脚步声朝着院门而来。苗蓁猛地惊起,躲进一旁柴垛后的。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接着院子重归于尽。
苗蓁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新的念头——
她要离开家里,离开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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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母亲如往常一样唤她吃饭。
小小的堂屋,油灯晕开一团昏黄的光,照着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
苗蓁端起碗,米饭在口中味如嚼蜡。
她抬眼,看向母亲。母亲正低着头,小口地喝着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疲惫。
“娘,今天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母亲舀汤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哦,是镇上的王妈妈,来坐坐,说些闲话。”
“是说媒的那个王妈妈吗?”
母亲终于抬眼,目光与她接触一瞬后又迅速移开:“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前日刚说了不愿意与向祺表哥结亲,母亲我……我怎么好再给你找婆家呢?”
母亲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但是那闪烁的眼神却透出她的心虚。
苗蓁的心似乎沉了下去,母亲还在隐瞒。
难道她真打算听从那王媒婆的建议,不问过她就把亲事定下来?
“娘亲,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这孩子,最近几日怎么这么奇怪?”母亲似乎想要快速结束这个话题。
“若是没有,”苗蓁有些心灰意冷了,“那便罢了。”
她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吃完了碗里的饭。
饭后,她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反手轻轻锁上门。
她摊开粗糙的纸张,研开墨块,笔尖蘸饱了墨,却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落下的,只有最简单的几个字。
母亲大人:
女儿不小,今夜离去,勿寻勿念。
您与媒商议定下婚约,却瞒我。此非为我计,实乃囚我于笼。
父亲旧事,家道中落之由,您讳莫如深。然既为人女,岂能浑噩一生?
此去,虽前途未卜,但女儿自当惜命,若得平安,自有归期。
养育之恩,容后再报。
不孝女,苗蓁
写罢,她将信纸折好,压在妆奁最显眼的位置。这样,母亲明日一早便能看见。
收拾行囊快得惊人,她带上几件衣裙与盘缠,就这样准备离开了这个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
离开前,她轻轻推开母亲和文茂的房门,最后再看了一眼。
转头迈步出门,外面的天色已渐黑,浓云密布,不见星月。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天地之间充斥着沙沙的雨声,越来越急。
是时候了。
苗蓁带着的银钱并不多,至多只能保她从桐川到嘉兴,若是花得省一些,便能在嘉兴待上一月。
离开南塘的这晚,苗蓁在破庙的篝火旁仔细盘算了往后的路。
桐川虽然有香玉姐的照应,但是离南塘太近,母亲不日便会寻来。
因此,嘉兴便成了首选。那里繁华,水路通达,商贾云集。
香玉姐之前提过,她的货多半是售往嘉兴。那里机会多,只要肯做,她的授意总不会白费——无论是榨油、还是做别的,哪怕只是帮厨,她相信自己总有办法能挣到一份活命钱。
一夜星夜兼程,露水湿了衣角。
天蒙蒙亮时,苗蓁终于赶到了桐川。
清晨街上只有寥寥数人,苗蓁循着熟悉的街道,来到了“刘氏粮油店”。
她“咚咚咚”叩门,里面传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谁呀~大清早的。”
是香玉姐的声音。
门打开了半扇,露出一张未施粉黛却眉清目秀的脸——正是香玉姐。
她见到苗蓁,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蓁妹子,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她又接着看到苗蓁背着个显眼的包袱,更加疑惑,“你这是……?”
“香玉姐,我……”
苗蓁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快先进来再说。”香玉姐说着就将她拉进了门内,迅速合上门。
苗蓁坐到了屋内,刘香玉端了碗热乎乎的粥一和一碟包子到桌上。
“吃点东西,暖暖身子。”香玉姐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肩头被露水浸透的衣裳和眼底的疲惫。“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苗蓁捧着温热的玩,她一路紧绷的心弦突然被这关切一触,险些落下泪来。
“香玉姐,我娘她……要背着我定下亲事。”
“什么?!”刘香玉一惊。
接着两个人许久不言,陷入沉默。
刘香玉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可想好了去哪儿?”
苗蓁闻言,顿时感觉不可思议——离家出走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香玉姐竟这么快就接受了。
“我想去嘉兴。”苗蓁放下碗,语气坚定起来,“桐川离南塘太近,我娘迟早会找到。我。香玉姐你说过,嘉兴繁华,机会多,我想去那里寻个活计。”
“嘉兴……”刘香玉念道,“是个好去处,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前去,实在艰难。”
“再难,也比稀里糊涂嫁了强。”苗蓁抬起头,“我会制油,别的点心饭菜也算拿手。总能找到口饭吃。”
刘香玉看着她的神情,忽然笑了笑。
“好。”她站起身,“既然你有这个心气,姐姐便助你一程。”
她转身进屋,不多时,拿着一个粗布小包裹走了出来。
“这些你收好。”她把东西摆放在苗蓁面前。
“这是?”
苗蓁打开包裹,先看到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
打开一看,这是一幅手绘的舆图,标注了从桐川到杭州的水路、主要城镇,码头还有一些岔道、支流。
“这是我这些年走货时,自己一点点记下的。”香玉姐指着地图解释道。
“你要南下,走水路最快,可是最近听说倒是有些不太平,闹贼。这图上不止有官道,还有些小路,知道些旁门左道或许能保命。”
“好。”苗蓁还沉浸在刚看到这幅图时的震惊中。
香玉姐接着拿出包里的一封信件,“还有这信,你若是到了嘉兴,去揽月楼找胡掌柜,他是我旧识。若是你暂无落脚之处,就把信交给他,他自会给你安排差事。”
“还有,这盘缠,虽然不多,但总用的上,通通拿上,别跟姐客气。”
“香玉姐,我……”
刘香玉看着她泪眼盈盈的样子,立刻打断,“别的话不用多说了,姐只是可惜,以后再收不到你送的油了。你日后若是站稳了脚跟,姐说不定还得去寻你呢。”
苗蓁收起东西,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香玉姐,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来日定当百倍奉还。”
刘香玉方看她行礼,看到她即将离乡,心中竟也有些五味杂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好了,今日若要从桐川走,最好得赶早的那班船。”
她将苗蓁送到了角门,“趁着日头正好,马上启程,一路顺风。”
苗蓁最后看了香玉姐一眼,转身汇入了逐渐熙攘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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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嘉兴,运河未通,需先乘船到临水转乘。
苗蓁寻了艘即将启程的客船,船家见她孤身女子,开口便抬价。
她磨破了嘴皮子,才把去临水的船票钱降到了她能接受的数目。
她数了数铜钱,仔细收好余下的,踏上了甲板。
船开了。
雨后初霁,两岸青山如黛。河水泛着青绿,日光碎金般铺在水面,水鸟偶掠,鸣声清越。
苗蓁靠在舷边,任河面吹风。连日的惶惑、奔逃的惊恐,仿佛都被这开阔山水所洗涤而去。她深吸一口这自由而陌生的空气,胸口闷气散了不少。
船上人声嘈杂,商贩、老者、旅人,汇聚着俗世百态。
船偶尔靠岸,小镇炊烟袅袅,两岸有人浣衣,传来阵阵清脆捣衣声,虽然只是掠过但尘烟热闹依稀能够瞥见。
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与莫名期待的奇异心情漫上心头,她甚至轻轻弯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