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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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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的过程,是一场从身体到灵魂的凌迟。
谢迟衍的意识海像被无形的巨刃劈开,每一道裂口都塞满了瑟摩迦的记忆。
那些记忆带着铁锈与硝烟的味道,像滚烫的岩浆灌入冰湖,湖水在瞬间沸腾,又在瞬间凝固,最终变成一种介于水火之间的、粘稠的液体。
他看到了瑟摩迦的一生,不是旁观,是经历。
他感受到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时,骨刃刺穿同伴胸膛的阻力,血液喷溅在翅膜上的温热。
感受到在尸堆里喝同伴血求生时,喉咙里翻涌的绝望与愧疚。感受到每一次升为A级、S级、SS级时,虫王精神触须扫过额头的冰冷赞许。
也感受到了第一次看到谢迟衍时的……刺痛。
不是占有欲的刺痛,是“被看见”的刺痛。就像一只习惯黑暗的老鼠,突然被光照到,恐惧却上瘾。
“对不起。”瑟摩迦的意识在他脑中说,声音像回声。
“对不起什么?”谢迟衍在混沌中反问。
“把你拖进我的地狱。”
谢迟衍在意识海里笑了,那笑声带着双重共鸣,像两个人在同时嘲笑命运:
“我的地狱,比你深。”
他放开自己的记忆,让瑟摩迦沉入。
孤儿院的墙,蝴蝶的翅膀,父母的血,部下的惨叫,能源站未引爆的炸弹。
所有他以为已经封存的痛苦,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毫无保留地涌入瑟摩迦的意识。
军雌在他的记忆里颤抖,不是因为痛,是因为懂了。
懂了为什么这个人类总是面无表情——因为表情在七岁那年,随着父母一起被子弹打碎了。
懂了为什么他总用理性计算一切——因为感性在能源站那晚,随着部下的惨叫一起烧光了。
懂了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变成毒药——因为温柔在交割场上,随着尊严一起被抽干了。
“傻子。”瑟摩迦骂,声音却是哽咽了。
“你也是。”谢迟衍回应。
两个意识在记忆的地狱里相遇,没有拥抱,没有安慰,只是像两柄断刃,在废墟里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我懂你”的声响。
***
纪琳从监测仪前惊醒时,已是七十二小时后。
谢迟衍睁开了眼。
但只有一只眼。
左眼是金蓝色,右眼是银灰色——那是瑟摩迦的颜色。
他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左右手同时抬起,却做出不同的手势。
左手竖起中指,朝虚空比划了一下。
右手打了个响指,像在附和。
纪琳简直是冷汗直流,“你们……谁是谁?”
“都是。”两张嘴同时开口,声音叠在一起,像合唱团。
“也都不是。”左半边脸笑了,露出谢迟衍特有的,冷淡的弧度。
“闭嘴。”右半边脸皱眉,嘴角下拉,是瑟摩迦的暴戾。
然后两边脸同时沉默,在意识海里吵架:
『你刚才笑得太难看了。』瑟摩迦抱怨。
『你皱眉的样子更丑。』谢迟衍反击。
『那现在怎么办?共用一具身体,我想撒尿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纪琳听着他们精神链接里传来的对话,表情从惊恐变成麻木,最后变成……想笑。
“你们两个,”她深吸一口气,“真是史上最荒唐的共生体。”
“不。”左半边脸说,表情恢复冷淡,“我们是史上第一个……双生人。”
双生人——两个灵魂,一副躯壳,共享所有感知,却保留独立人格。
这不是融合,是缝合。用源血做线,用本源血做针,将两个本该对立的存在,硬生生缝在一起。
***
虫王察觉异常,是在第三十一天。
整个虫巢的脉搏开始紊乱。
源血池的搏动频率与谢迟衍的心跳同步,每一次跳动,都有一缕金蓝色的光顺着神经网蔓延。
“他做了什么?”虫王的精神触须扫过直属区,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
那是瑟摩迦的意识在守护。
即使肉身已死,他的精神力依然忠诚地守在谢迟衍身边,像一头护食的狼。
“陛下。”副官声音颤抖着汇报,“瑟摩迦大人……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
“他的生命体征归零,但精神波动还在。而且……与谢迟衍的精神波动完全重合。”
虫王沉默了。
它想起了母星最后的研究——关于“双生之噬”的传说。
军雌为伴侣献出本源血,若伴侣在濒死时反噬,便能将两者的意识融合,创造超越S级的存在。
但传说从未被验证,因为从未有军雌愿意为一个养料……做到这一步。
“原来如此。”虫王的金雾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眼睛,死死盯着直属区,“他不是养料,是……容器。”
“陛下,要不要强行摧毁?”
“不。”虫王笑了,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让他发育。一个能承载军雌意识的容器,比母核更珍贵。等他彻底稳定,我们再……”
它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采摘。”
***
造船的最后阶段,是在意识海里完成的。
谢迟衍(或者说,他们)躺在船舱中央,闭上眼,精神力将整个舰队包裹。
瑟摩迦负责设计航线,他对母星的坐标了如指掌,谢迟衍负责构建防御系统,用他人类的军事知识,在船体上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
纪琳在旁边监测,看着数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新。
“你们两个……”她喃喃自语,“简直是作弊。”
『她说我们作弊。』瑟摩迦在意识海里说,声音带着得意。
『那就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开挂。』谢迟衍回应。
他们同时睁开眼,左眼金蓝,右眼银灰,瞳孔里倒映出完整的舰船蓝图。
“启动。”两张嘴同时下令。
船体开始呼吸。
是的,呼吸。
活体组织构成的舰壳像肺一样舒张,将周围的暗物质吸入,转化为推进力。源血燃料在心脏般的引擎里燃烧,发出金蓝色的光。
船活了。
不是比喻,它真的活了——拥有虫族的再生能力,人类的战术思维,以及……双生人的双重灵魂。
纪琳后退一步,脸色发白:“这已经不是船了,是……”
“是‘归墟’。”左半边脸说。
“是我们的棺材。”右半边脸补充。
然后两边同时笑了,笑得像两个疯子。
***
距离催化酶峰值,还剩十九天。
谢迟衍的身体开始出现不可逆转的崩溃。
银蓝色的皮肤下,基因链像断裂的琴弦,发出无声的哀鸣。
他的左眼(瑟摩迦的眼)开始流血,金色的血混着银蓝,在脸颊上画出泪痕。
『你撑不住了。』瑟摩迦在意识里说,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恐惧。
『你怕了?『』谢迟衍反问。
『怕。』瑟摩迦承认了,『怕你死了,我还要在这具身体里,独自活完剩下的十个月。』
『那就一起死。』谢迟衍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讨论晚餐。
『不行。』瑟摩迦拒绝得干脆,『你得把我带回母星,葬在枫叶林里。』
『哪来的枫叶林?母星只有废墟。』
『你记忆里的那片,』瑟摩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罕见的温柔,『把我葬在那里。我想看看,没有死亡预告的红叶,是什么样子。』
谢迟衍沉默了。
他感到意识海深处,瑟摩迦的意识在抽离。不是消失,是主动后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减少对谢迟衍精神力的消耗。
『你干什么?』他急了。
『省点力气,』瑟摩迦笑,『开船要专心。』
『瑟摩迦!』
『在呢。』军雌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叹息,『一直都在。』
然后,谢迟衍的左眼,闭上了。
右半边身体失去了控制,垂落,像被抽走了线的木偶。
但他能感觉到,瑟摩迦还在,缩在意识海最深处,像冬眠的熊。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
***
倒计时第十五天,飞船“归墟”完成。
它没有舷窗,没有炮塔,没有人类战舰的冷硬线条。它像一颗巨大的种子,表面覆盖着脉络,在呼吸,在等待。
谢迟衍独自站在舱门前,左半边脸平静,右半边脸沉寂。
纪琳递给他一个金属箱,里面是最后一滴纯净源血,用作导航信标。
“你确定要这么做?”她问,“现在回头,还有活路。虫王已经答应,只要你交出瑟摩迦的意识,就让你做共生体的主宰,活完剩下的十七年。”
“十七年,”谢迟衍用左半边脸笑了,笑容冷淡,“没有他,是十七年。有他,才是三个月。”
他接过箱子,转身登船。
舱门关闭的瞬间,整个虫巢的脉搏停止了。
所有军雌同时抬头,看向直属区的方向。它们感应到,那个被标记为“终极养料”的存在,正在脱离虫巢的精神网络。
像拔掉一颗深深扎在心脏里的钉子。
虫王的金雾在核心疯狂涌动,声音从每一根神经传出,响彻虫巢:
“追击!摧毁!把容器带回来!”
但晚了。
“归墟”启动了。
它没有像传统飞船那样点火、推进、加速。而是像活物一样,蜷缩,然后弹跳。
空间在它周围折叠,时间被压缩成一条线。它钻入虫洞,像一滴水落入湖面,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道金蓝色的光痕,在宇宙中缓缓消散。
那是双生人存在的唯一证明。
***
【航行】
虫洞内没有时间概念。
谢迟衍(或者说,他们)漂浮在船舱中央,任由意识游离。左半边身体在沉睡,右半边身体在导航。
『还有多久?』瑟摩迦的声音在意识海里响起,微弱得像耳语。
『不知道。』谢迟衍回应,『也许一瞬间,也许一万年。』
『那还挺浪漫。』
『浪漫?』
『对,』瑟摩迦笑,『像殉情。』
谢迟衍没笑。他能感觉到,瑟摩迦的意识在消散。本源血的流失不可逆,即使共生,也只是延缓,不是治愈。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
『把命给我。』
瑟摩迦沉默了很久,久到谢迟衍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他听到了回答,不是通过精神链接,是通过记忆——
他看到了瑟摩迦第一次见血池时的画面。那时他还是幼虫,被扔进池里,周围是同类互相吞噬的惨叫。
他拼命游,拼命躲,最后缩在角落,发现池底有一片不会动的苔藓。
苔藓是死的,但对他来说是生的。
因为他可以靠着它,假装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你就是那片苔藓。』瑟摩迦说,『我游了二十七年,终于找到一片不会动的、能让我靠着的……死东西。』
『你才死。』谢迟衍骂。
『快了。』瑟摩迦承认得干脆,『所以你得记住我的味道,铁锈混着冰川,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
谢迟衍怔住。
『我的味道里,现在有你。』瑟摩迦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要融化在虚空里,『所以别死,你死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话音落下,右半边身体彻底失去知觉。
谢迟衍漂浮在黑暗中,抱着自己的右半身,像抱着一具尸体。
但他知道,瑟摩迦还在,缩在意识海的角落,像一片枯萎的苔藓,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母星】
飞船弹出虫洞时,谢迟衍看到了母星。
不是废墟,是坟场。
整个星球被金色的茧包裹,像一颗巨大的、死去的卵。表面没有大气,没有海洋,只有密密麻麻的孔洞,每个洞里都沉睡着一只虫族。
它们用自己的身体,搭建了最后的墓碑。
『到了。』他在意识里说。
没有回应。
瑟摩迦的意识沉睡了,像冬眠的熊,叫不醒。
谢迟衍操控飞船降落,船体的活体组织自动伸出触须,扎进星球表面。源血燃料与母星的本源产生共鸣,整个星球开始震动。
不是攻击,是……回应。
像离家的人,听到了故乡的方言。
他走出舱门,踏上母星的土地。
地面是温热的,像还有生命。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壤就亮起一道金蓝色的光,那是他的血,在唤醒沉睡的基因。
他走到星球核心,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空腔。
空腔中央,悬浮着最后一滴源血。
是真正的源血,不是复制品,不是求救信号,是母星的心脏。
谢迟衍抬起手,将自己的血滴入其中。
金蓝与金色交融,爆发出刺眼的光。
整个星球的虫族意识,同时睁开了眼。
它们看着这个半人半虫的存在,看着他用人类的意志、军雌的记忆、双生人的灵魂,站在母星的心脏前。
然后,它们听到了他的话:
『你们想死,可以。但别死在梦里。』
『醒来,看看你们造下的孽,看看你们逃走的十亿年,看看……你们的孩子。』
他指向飞船,指向船舱里那具沉睡的躯体。
『他用自己的命,把你们的忏悔带了回来。现在,你们要不要……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醒来】
第一个醒来的,是虫王的本体。
它从源血池中升起,没有庞大的肉球形态,而是一个瘦小的、银灰色的幼虫,触角低垂,翅膀残破。
它看着谢迟衍,看着他的左眼(自己的颜色),看着他的右眼(瑟摩迦的颜色),发出一声极轻的、像哭泣的精神波动:
『对不起。』
然后,它解体了。
化作无数光点,融入谢迟衍的意识海。
归还它盗取的、属于瑟摩迦的本源血。
一滴、两滴、三滴……金色的血在意识海里汇聚,流向那个枯萎的角落。
苔藓开始发芽。
谢迟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飞船的休眠舱里。
右半边身体有了知觉,手指能动,尾巴在轻轻摆动。
他睁开眼——两只都是金蓝色。
瑟摩迦的意识在意识海里伸了个懒腰,声音懒洋洋的:
『睡得真舒服。你什么时候学会哄幼虫睡觉了?』
谢迟衍没回答,只是抬起手,看着掌心。
那里站着一只小小的、银灰色的幼虫,触角轻轻蹭着他的皮肤。
那是新生的虫王,也是瑟摩迦的一部分,更是……他们的孩子。
不是生物学上的,是双生人这种存在,在母星本源的影响下,自然衍生的『第三意识』。
『它叫什么?』瑟摩迦问。
『归墟。』谢迟衍说,『船的名字,也是它的名字。』
『真难听。』
『那你取。』
瑟摩迦沉默片刻,在意识海里说:
『叫它……迟迦。』
迟,是谢迟衍的迟。迦,是瑟摩迦的迦。
是他们在这个废墟上,用血与毒、清醒与疯狂,写下的……第三个名字。
谢迟衍笑了,左半边脸和右半边脸,第一次同步地、完整地、毫无裂痕地笑了。
飞船启动,返航地球。
但不再是掠夺,不再是逃难。
是带着母星的忏悔,带着新生的可能,带着两个灵魂缝合出的未来,去寻找……
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