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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落钟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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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着半块糖画等了七年雪,盼过无数次他转身的模样,哪怕风声里只敢捞到一丝似是而非的回应。
北方的雪,是砸下来的。
不是江南那种沾衣欲湿的柔,是裹挟着凛冽的风,带着刀子似的锐,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撞。跨年夜的老城区,早没了往日的喧嚣,临街的铺子早早落了闸,昏黄的路灯嵌在雪幕里,像一双双熬红了的眼。
钟楼就在路的尽头,砖红色的墙皮斑驳得厉害,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伤口。舒望就站在钟楼底下,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驼色大衣。大衣的袖口磨出了一圈薄薄的毛边,风灌进去,顺着脊梁骨往下钻,冷得人打颤。可他像是没知觉似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望着漫天飞雪,眼底是积了七年的寒。
他的掌心,死死攥着半块兔子糖画。
糖画的颜色早褪尽了,不复当年的剔透金黄,只余下一片暗沉的琥珀色。边角被摩挲得光滑圆润,带着体温的温度,却还是冻得人指尖发疼。糖面的纹路早被岁月磨平,可舒望闭着眼,都能摸到兔子耳朵的弧度——那是七年前,江亦寻用竹签一笔一划描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莽撞和温柔。
雪粒子砸在钟楼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钟摆“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舒望的心上。还有十分钟,就是新年了。
他记得,七年前的今夜,也是这样的雪。
比这还大些。
那时候的老城区,可比现在热闹。跨年夜的集市挤挤挨挨,卖糖葫芦的大爷吆喝着,糖画摊前围满了孩子,暖黄的灯光映着蒸腾的热气,连风里都裹着甜香。他和江亦寻挤在人群里,两个半大的少年,穿着同款的蓝色校服,袖口沾着没擦干净的粉笔灰。江亦寻的手很暖,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怕他丢了。
“跑快点!”少年的声音清亮,带着笑意,扫过他的耳廓,痒丝丝的,“再晚,就赶不上钟楼的钟声了!”
舒望被他拽着跑,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可他看着江亦寻的背影,却忍不住笑。江亦寻的围巾太长了,跑起来的时候,围巾尾巴扫过他的下巴,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那是江亦寻的味道,干净的,清爽的,像夏天的风。
“江亦寻,慢点!”他喘着气喊,“钟又不会跑!”
江亦寻回头,咧开嘴笑。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漫天的星子。“不一样!”他说,“第一声钟声敲响的时候许愿,最灵验了!”
“你要许什么愿?”舒望问。
江亦寻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凝成小小的冰晶,他眨了眨眼,冰晶落下来,像碎掉的星星。“我要带舒望去看南方的海。”他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郑重得不像话,“南方的海没有雪,冬天也暖得很,沙滩是软的,海浪会唱歌……”
舒望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江亦寻的眼睛,那里面盛着的光,比烟花还要绚烂。他想说“好啊”,可话到嘴边,却被风卷了去。
就在这时,钟楼的钟,响了。
“咚——”
一声,又一声。浑厚的钟声,震得耳膜发颤,震得漫天飞雪都似有了节奏。
烟花,就在那一刻,炸开了。
是江亦寻偷偷藏在书包里的烟花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点着了。绚烂的火花在少年的掌心绽放,映亮了他的眉眼。他笑着,把半块兔子糖画塞进舒望的手里。“喏,新年礼物。”他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海。”
舒望攥着那半块糖画,糖的甜香漫进鼻腔,暖融融的。“你要去哪?”他问。
江亦寻却没回答。他只是笑,笑得眉眼弯弯,然后,转身就钻进了人海。
舒望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半块糖画,看着江亦寻的背影。少年的脚步很快,红色的围巾在雪幕里晃了晃,像一簇跳动的火苗。然后,那火苗,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他以为,江亦寻只是去放烟花了。
他以为,等钟声落尽,少年就会笑着跑回来,揉乱他的头发,说“舒望,新年快乐”。
他以为,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可以一起去看南方的海,长到可以把这半块糖画,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可他等了很久,等到烟花燃尽,等到人群散去,等到钟楼的钟声停了,等到雪落满了肩头,江亦寻,都没有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
那夜的江亦寻,是去赶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列车。
那是一场九死一生的任务,是连告别都来不及说的奔赴。
舒望还记得,那天他疯了似的跑到火车站。站台空荡荡的,只有凛冽的风在呼啸。铁轨延伸向远方,隐没在雪幕里,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候车室的长椅上,落着一枚小小的红星徽章,和一块被踩碎的糖画。
那是江亦寻的徽章。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是他爷爷传给他的,他说,以后要传给自己的孩子。
舒望蹲在地上,把那枚徽章捡起来,攥在手心。徽章很凉,凉得刺骨。他看着那滩被踩碎的糖画,看着那熟悉的兔子轮廓,忽然就哭了。
眼泪砸在雪地里,瞬间就冻成了冰。
七年了。
整整七年。
舒望每年的跨年夜,都会来这里。穿着这件旧驼色大衣,攥着那半块兔子糖画,等。等钟声敲响,等烟花炸开,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雪越下越大了。
钟楼的钟,又响了。
“咚——”
第一声。
舒望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凉冰冰的,像是眼泪。
他攥着那半块糖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糖画的甜香,似乎又漫了上来,和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江亦寻。”他轻轻开口,声音被风卷得支离破碎,“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
风,裹着雪粒,吹过他的耳边。
像是有人在低声回应。
又像是,一场迟了七年的,未说出口的再见。
钟摆,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雪,还在落。
落在老城区的街巷里,落在钟楼的砖瓦上,落在舒望的肩头,落在那半块兔子糖画上。
落在,他七年的青春里。
无声无息,却又,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