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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临寒不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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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拭剑阁后山的雪,下疯了。
江无澜收剑时,天已黑透。剑身上的雪沫随腕劲一震,簌簌落进月光里,碎成晶亮的星子。他今年刚满十八,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上月武林新秀榜揭晓,他位列第三,江湖上已有人称他为“玉面小剑仙”。都说,拭剑阁少主人如其剑,风光霁月,是下一代武林翘楚。
他推开药庐的门时,带进一股寒气,屋里的炭火盆“噗”地窜高了一簇火苗。林寒正坐在窗边矮凳上捣药,闻声抬头,眉头微蹙:“少阁主又忘了敲门。”
“我自个儿家,敲什么门。”江无澜笑嘻嘻地反手关上门,很自然地在林寒对面坐下,伸手就去拨弄桌上的药碾子,“这什么药?闻着比黄连还苦。”
“别动。”林寒拍开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金疮药,刚配好的分量,乱一点会出人命。”
江无澜也不恼,缩回手托着腮,歪头看林寒捣药。这人做什么事都认真——捣药的力道匀停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筛药粉时手腕轻摇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连把药末装进瓷瓶后,都要用竹片细细刮平瓶口。
三个月了。江无澜有时半夜醒来,看着窗外月色,还会恍惚觉得像是在做梦——雪地里捡回个人,养着养着,竟成了拭剑阁里最让他心安的存在。
“想什么呢?”林寒瞥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想你啊。”江无澜说得坦荡,眼睛弯成月牙,“想咱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你躺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我还以为救不活了。”
林寒捣药的手顿了顿,几粒药籽从石臼边缘滚落。
江无澜没察觉,自顾自说下去:“那天雪可真大。我跟李师兄他们打赌,说后山有雪狐,非得去猎。结果狐狸没见着,倒见着你躺在桃林里——哎你说怪不怪,寒冬腊月的,那片桃林居然开了几枝花,落在你脸上,配着血……”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看见林寒的脸色白了白。
“吓着你了?”江无澜忙道,“不说了不说了。”
“无妨。”林寒垂下眼,继续捣药,“少阁主接着说就是。”
江无澜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确实不像生气,才又笑起来:“那我接着说。我背你回来的时候,李师兄还劝,说来路不明的人别往阁里带。我说人都快死了,哪顾得了那么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那三天三夜是怎么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林寒烧得浑身滚烫,伤口又深,药灌进去吐出来,吐了再灌。江无澜守在他床边,困了就伏在床沿打个盹,醒了就换纱布、擦身子,连每日雷打不动的晨练都荒废了。
第四天清晨,林寒终于退了烧,睁开眼。
那双眼睛——江无澜到现在都记得——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初醒时里面空茫茫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凑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寒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家在哪儿?怎么受的伤?”
还是摇头。
江无澜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别是烧坏了脑子。他挠挠头,看着窗外积雪压弯的松枝,忽然灵机一动:“那……那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
林寒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
“就叫林寒吧。”江无澜一拍大腿,“‘临寒不凋’——雪压不垮,风摧不折,多好。”
他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看见床上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许多年后江无澜才知道,那一刻林寒心里想的是:什么临寒不凋,土死了。听竹楼里随便一个扫地的,起名都比你有文采。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刻的林寒只是垂下眼,继续捣药,声音平平的:“少阁主真是……菩萨心肠。”
“什么菩萨,我就是看你顺眼。”江无澜说着,忽然伸手戳了戳林寒的脸颊,“你看你,现在多好,脸上有肉了。刚来的时候瘦得颧骨都突出来,我爹看了直叹气,说这孩子遭了多少罪。”
林寒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却没躲开。三个月了,他还是不习惯江无澜这种毫无芥蒂的亲近。
“少阁主今日不练剑?”林寒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避开那只作乱的手。
“练啊,怎么不练。”江无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白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红痕,“这不是来讨点跌打药嘛,昨儿跟陈师弟过招,手腕扭了下。”
林寒放下药杵,起身走到靠墙的药柜前。他个子其实不矮,只是总微微弓着背,显得单薄。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清清瘦瘦的一道,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伸手。”他走回来,手里多了一小罐青瓷药膏。
江无澜乖乖伸出手腕。林寒的指尖微凉,沾了药膏,在他腕上画着圈揉开。力道不轻不重,穴位拿捏得准,江无澜舒服得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你这手法,跟谁学的?”他随口问。
林寒动作不停:“自己琢磨的。”
“瞎说,自己琢磨能这么厉害?药长老都夸你有天赋,说想收你做徒弟。”江无澜睁开一只眼看他,“说真的,你真一点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比如家在哪儿,有没有兄弟姐妹,做什么营生……”
空气静了一瞬。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不记得了。”林寒收回手,盖上药罐,瓷盖与罐口相扣,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许是磕到了头,许是烧坏了。醒来时,只记得漫天大雪,和……”
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和什么?”江无澜追问。
林寒摇摇头,把药罐递给他:“一天涂三次,忌辛辣,忌碰水。”
江无澜接过药罐,在手里掂了掂,忽然道:“不记得也好。”
林寒抬起眼看他。
“从今往后,拭剑阁就是你家。”江无澜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我就是你家人。”
家人。
这两个字太沉,沉得林寒几乎接不住。他指尖微颤,转身去收拾桌上的药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少阁主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伤患,蒙阁主收留,已是万幸。”
“又来了又来了。”江无澜绕到他面前,非要看他的眼睛,“林寒,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别总把自己当外人。我爹嘴上不说,心里早把你当半个儿子了。还有李师兄、陈师弟他们,一开始是有些防备,现在不也天天‘林师弟’‘林师弟’地叫?”
这倒是实话。三个月来,林寒用一手好医术和一身“失忆可怜人”的气质,成功让大半拭剑阁弟子卸下了心防。他治好了陈师弟的旧伤,配的药比药长老的还灵验;他说话轻声细语,做事妥帖周到,连最爱挑剔的赵管事都挑不出错处。
当然,也有人始终怀疑——比如执法长老刘师伯,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扫过来时,总让林寒背脊发凉。
但江无澜不在乎。他从第一眼就信林寒,没理由,就是信。
“对了,”他想起什么,凑近些压低声音,“下个月十五,我要带队去黑风峡演练,大概得去三五天。你乖乖待在阁里,别乱跑。后山最近不太平,权衡长老说好像有野兽出没,伤了两个巡夜弟子。”
林寒正在用药刷清理石臼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黑风峡?”他声音依旧平静,只是清理的动作慢了些,“那里地势险要,两山夹一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少阁主多带些人手,夜里尤其要当心。”
“知道知道。”江无澜摆摆手,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哎,跟你说个秘密——其实不是演练,是埋伏。青城派前日来信,说有一批来路不明的货要从那儿过,让我们帮忙截下来。我爹怀疑,阁里有内鬼接应。”
他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注意林寒握着药刷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
“这事……阁里还有谁知道?”林寒问,声音有些干涩。
“就我爹、几位长老,还有我。”江无澜一脸得意,“连李师兄他们都不知道实情,只当是普通演练。我爹说了,这次一定要揪出——”
他猛地住口,自知失言,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林寒的肩膀:“总之你别往外说啊。我信你才告诉你的。”
林寒点点头,转身去整理药柜里的药材。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微微收着,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江无澜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药庐的门被推开,李师兄探进头来,带进一阵冷风:“少阁主,阁主找你,在议事堂,说是有急事。”
“这就来。”江无澜应了声,又转头对林寒笑,“药膏我拿走了啊,谢啦。”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林寒还站在原地,烛火在他身后跳跃,衬得那身黑色劲服下的脊背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鬼使神差地,江无澜补了一句:“等我回来,给你带黑风峡的雪梅。陈师弟说,今年峡里的梅花开得特别好,红艳艳的,衬着雪,好看得紧。”
林寒终于抬起眼看他。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映着烛火,也映着江无澜的笑脸。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说了一个字:
“好。”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门关上了。脚步声渐远,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慢慢消失在长廊尽头。
林寒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久到炭火盆里的火苗都弱了下去,屋子里的暖意渐渐散去。他慢慢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
林寒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寒气钻进肺里,刺得他微微一颤。
三个月了。他睁开眼,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虎口处有道浅疤,是旧伤。
一切都像是真的。他真的是林寒,真的是拭剑阁收留的失忆伤患,真的是江无澜捡回来的……家人。
可枕下那块冰凉的玄铁令牌,每夜都会提醒他——不是。
脚步声。
林寒倏地回神,迅速关窗,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门外传来轻唤:“林师弟?”
是药庐的小童阿竹,端着晚饭来了。
“林师弟,该用膳了。”阿竹把食盒放在桌上,好奇地往屋里张望,“少阁主刚走?我瞧见他在廊下跟李师兄说话呢。”
“嗯。”林寒应了声,打开食盒。两菜一汤,一荤一素,白米饭冒着热气——这是江无澜特意吩咐的,说林师弟身体弱,要吃好些。其实林寒早就能下地走路了,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可江无澜还是这么吩咐。
“少阁主对您可真好。”阿竹羡慕道,眼睛亮晶晶的,“连赵管事都说,从没见少阁主对谁这么上心过。您刚来那会儿昏迷不醒,少阁主守了您三天三夜呢。”
林寒夹菜的手顿了顿。
“赵管事还说什么了?”他状似随意地问,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
阿竹挠挠头,压低了声音:“也没说什么,就是……就是有时会问,林师弟的伤怎么样了,记起从前的事没有。上回我去送药,还听见他跟刘长老说,说您来路不明,总归是个隐患。”他说完忙摆手,“我可不是搬弄是非啊,就是觉得……赵管事好像不太喜欢你。”
岂止赵管事。林寒心里清楚,拭剑阁里怀疑他的人不少。只是江无澜护得紧,才没人敢明着说什么。
“少阁主是个好人。”林寒轻声说,又夹了一筷子肉。菜做得咸淡适中,是他喜欢的口味。连这个,江无澜都记着。
“那当然!”阿竹眼睛一亮,“少阁主是天下最好的人!林师弟你也是好人,你救过陈师弟的命呢。要不是你配的那帖药,陈师弟的旧伤怕是好不了。”
林寒笑了笑,没说话。好人?他若是好人,就不会躺在这里,吃着别人给的饭,睡着别人给的床,心里却盘算着……
盘算什么?
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三个月的日子太安逸了——晨起捣药,午后晒药,傍晚江无澜会来,有时带点心,有时带笑话,有时什么都不带,就坐在那儿看他捣药,絮絮叨叨说些琐事。
像寻常人家的兄弟。像……真的家人。
“林师弟?”阿竹唤他。
林寒回神:“嗯?”
“您发什么呆呢?饭要凉了。”阿竹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我走啦,碗筷放门口就行,明早我来收。”
门开了又关,带进一阵冷风。屋子里又静下来。
林寒慢慢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吹熄了烛火。黑暗漫上来,只有炭火盆里残余的红光,在墙角幽幽地亮着。
他走到床边,手伸到枕下。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物体——是那块令牌。玄铁所铸,刻着细密的纹路,在黑暗里摸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
不能想。不能碰。不能记起。
窗外传来隐约的练剑声——是江无澜在夜练。他总这样,心里有事就练剑,练到筋疲力尽为止。剑刃破空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雪夜里,还是能听见。一声,又一声,平稳,坚定,像那个人的性子。
林寒躺回床上,盯着黑暗中的房梁。屋顶的雪积得厚了,偶尔有雪块滑落的声音,扑簌簌的,像什么东西在叹息。
许久,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有阳光的味道,是今早江无澜特意让人晒过的——他说,雪天潮,被子枕头得常晒,不然睡久了骨头疼。
“傻子。”林寒低声说,不知是说江无澜,还是说自己。
窗外,雪越下越大。拭剑阁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暖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夜色。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在雪夜里传得很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声渐远,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雪落的声音,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