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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织网 ...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声轻微的、仿佛枯枝断裂的“咔嚓”声,并未在青林寺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没有惊叫,没有骚动,只有寒风掠过屋瓦时,愈发凄厉的呜咽,仿佛那声音本就是这冬夜的一部分,是山林在严寒中骨骼收缩的呻吟。

      明澈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如同往常一样准时醒来。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冰冷的被褥里,又静静躺了片刻。昨夜的谋划,如一张精密而冰冷的图纸,在彻底清醒的脑海中再次清晰铺开。胸腔中那股被压抑的火焰,转化为一种近乎机械的、高效的专注力。

      他起身,穿衣,洗漱,动作一丝不苟,节奏与往日无异。推开禅房门,扑面而来的寒气凛冽如刀。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钟楼的方向,传来沙弥准备撞钟的细微响动。他抬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昨夜异响传来的大致方位——寺院后墙与山林接壤的角落。那里,几株老树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张牙舞爪,并无明显异常。

      或许,真是自己过于紧绷了。明澈收回目光,脚步平稳地走向大殿,进行每日雷打不动的早课。诵经声起,庄严浑厚,将寺院从沉睡中唤醒,也将一切潜藏的暗流,暂时覆盖在古老的韵律之下。

      早课毕,用过早斋,明澈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藏经阁或处理文书,而是先找到了净心。

      “净心,你去山下镇子一趟,找林薇居士。”

      他低声吩咐,递过一个叠好的纸条,“把这单子给她,是按上次商议的,寺里急需备下的一些应急药品。请她帮忙,尽快按单子上的品类和数量采购,务必是正规渠道,质量可靠。价钱按市价结算,先从……我上次让你保管的那点香火钱里支取,若不够,再跟我说。”

      他交给净心的,是寺里部分信众指定“随喜”给“明澈师父”的小额供养,平时由净心登记保管,数目不大,但此刻正好用作启动资金,绕过慧明控制的“公账”。

      净心接过纸条,小心收好,眼中闪着光:“师兄放心,我这就去!保证办妥!”

      能替明澈师兄办“秘密”差事,让他觉得备受信任,干劲十足。

      “路上小心。若有人问起,就说去镇上买些修补经书的材料。” 明澈叮嘱了一句。

      “哎!” 净心应声,一溜烟跑了。

      打发走净心,明澈走向藏经阁。他知道,周慧必然已经在那里,而且经过了昨夜执事会的风波(她或许从其他居士那里听到些风声),此刻内心一定更加忐忑,也更加渴望他的“指引”和“安定”。

      推开藏经阁厚重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陈年纸张和樟脑的味道混合着清晨的凉意。周慧果然坐在长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待修的经书,手里拿着镊子,却怔怔地望着虚空,眼神有些涣散,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听到门响,她惊得一颤,抬头看到是明澈,眼中瞬间涌上复杂的情绪——担忧、依赖、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明澈师父……” 她站起身,声音细弱,带着颤音。

      “坐。” 明澈走到她对面,没有立刻提及昨夜的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镊子和经书上,“这部《金刚经》疏钞,虫蛀得厉害,修补需格外耐心。你脸色不好,昨夜没睡?”

      他平淡的关心,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周慧强撑的镇定。她的眼圈立刻红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听说,昨夜执事会……慧明师叔发了脾气,还……还责怪师父您……都是因为我,师父您才……”

      她语无伦次,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粗糙的案几上。

      消息果然传开了,而且版本对她不利。明澈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与你何干?执事会商议寺务,各有见解,乃是常事。慧明师叔是监院,思虑周全,有些不同看法,也是为寺院着想。你莫要多想,更不必自责。”

      他将冲突轻描淡写为“不同见解”,将慧明的打压美化为“思虑周全”,既展现了胸怀,也安抚了周慧的恐慌。

      “可是……他们都说,是因为义诊,因为……因为我在这里帮忙,才惹来这么多事……” 周慧抽泣着,显然听到了更恶毒的流言。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明澈的声音沉静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义诊是行善,你在此帮忙是积德,何错之有?魔考当前,正显我辈持戒行善之可贵。你若因此退缩,岂不正中那些宵小下怀?”

      他再次将外部攻击定义为“魔考”,将自己和周慧置于“持戒行善”的正义一方,极大地增强了她的心理防御。

      周慧的抽泣声小了些,但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好了,莫要再哭。” 明澈的语气稍缓,带上一丝引导的意味,“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唯有行善积德,精进用功,方能消弭业障,增长福慧。眼下,倒正有一件功德,需要你用心去做。”

      周慧抬起泪眼,迷茫地看着他。

      “了尘师伯之事,警醒我们需更关切同修安康。我思前想后,虽执事会尚未正式决议,但前期了解情况、做到心中有数,总是好的。” 明澈从袖中取出另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上面是一个简单的表格,列着“姓名”、“年龄”、“有无慢性疾病(如高血压、心疾、糖病等)”、“常服药物”、“紧急联系人”等寥寥几项。“我想请你,以关心同修为名,私下、委婉地向寺内各位师父,以及常住的几位老居士,了解一下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不必强求,对方若不愿说,便作罢。只是做个粗略的记录,以备将来万一有急需时,能给医生提供些参考。此事需绝对谨慎,记录由你保管,除我之外,不得让第三人知晓。你可愿意?”

      他将“健康档案”的前期调研,包装成“私下关怀”、“以备急需”的功德行为,并且赋予了周慧“唯一知情者和记录者”的重要角色,同时强调了“绝对保密”。这既给了她巨大的信任和责任感,也将她更深地绑定在自己的秘密计划中。

      周慧看着那张表格,又看看明澈信任而沉静的目光,胸中涌起一股混杂着使命感、被信任的激动以及一丝为“明澈师父”分担重任的决心的热流。她用力擦了擦眼泪,重重点头:“我愿意!师父,我一定小心打听,仔细记录,谁也不告诉!”

      “好。” 明澈将表格推到她面前,又补充道,“先从年岁较长的师父和居士问起,态度要自然,就说……是寺里想对大家平日健康多些了解,以后也好在饮食、起居上多注意。莫要提起我,也莫要提及急救预案等字眼,只说是一片关心即可。”

      “嗯,我明白。” 周慧将表格小心地折好,贴身收藏,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密件。她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之前的恐惧和委屈,被一种新的、隐秘的“任务”带来的紧张和兴奋所取代。

      安抚并“启用”了周慧,明澈离开藏经阁,心中稍定。周慧这条线,已经成功从单纯的情感依赖,导向了实际的、带有保密性质的“工作”关系,控制力进一步增强。接下来,就看她能搜集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了。

      午后,净心回来了,背着一个不大的、结实的帆布包,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兴奋。

      “师兄,药买到了!林薇居士亲自去医药公司拿的货,都是好牌子,还给了批发价!单子和剩下的钱在这里。”

      净心将帆布包和一个小布包递给明澈。

      明澈打开帆布包,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硝酸甘油片、速效救心丸、纱布绷带、消毒酒精、棉签、创可贴、藿香正气水等,都是基础但关键的急救物品。数量不多,但足够应付几次紧急情况。他又看了看林薇手写的清单和找零,价格确实实惠。

      “她有没有说什么?” 明澈一边清点,一边问。

      “林居士说,让师父您放心用,质量绝对没问题。她还说……镇卫生院的张医生那边,她也打过招呼了,张医生答应,如果寺里需要,他可以在不当班的时候,抽空上来简单讲讲急救常识,不收钱,就当结个善缘。”

      净心转述道。

      效率很高。而且,张医生愿意免费来讲课,这无疑是林薇动用私人关系的结果。明澈点点头,将药品重新收好,对净心道:“做得好。这些药,先放在我禅房。你知我知即可。另外,张医生的事,也暂且不要对外说。”

      “明白!” 净心用力点头。

      药品到手,医生联络也初步达成,这意味着即使在慧明“审议”拖延的情况下,他仍然在实质上推进了急救准备,并且建立了一条绕过寺院常规渠道的外部资源线(林薇-张医生)。这既是对慧明拖延战术的无声对抗,也为将来可能的“突发事件”准备了应急方案,更能让知道内情的少数人(如净心、未来可能受益的僧众)看到他的实际“办事”能力。

      将药品在禅房隐蔽处藏好,明澈看了看天色,决定去拜访一下李执事。借口是现成的——咨询一下库房日常耗材(如纸张、笔墨)的采购渠道和价格,为将来可能的“社会服务”活动做准备。实则是一次试探性的接触,看看李执事在执事会后,态度有无变化。

      李执事正在库房里整理账册,看到明澈,表情有些复杂,既有上午被说服后的些许认同,也有下午被慧明威慑后的谨慎。

      “明澈师兄,怎么有空过来?” 李执事放下账册,脸上堆起惯常的精明笑容。

      “有些琐事,想请教李师叔。” 明澈态度谦和,先问了些纸张笔墨的市价和采购周期,李执事一一作答,语气还算热情。聊了几句,明澈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叹道:“了尘师伯这一病,寺里上下都揪着心。也亏得山下镇卫生院张医生昨夜及时赶到,不然真是……唉。我方才还在想,日后寺里若与卫生院能有些常来常往,于大家健康总是好的。李师叔在镇上熟人多,不知可认得卫生院其他管事的医生?”

      他将话题引向“外部医疗资源”,并且将“建立联系”的功劳,隐晦地归功于“山下及时赶到”,既肯定了昨夜的努力,也为将来可能通过林薇或张医生建立更稳固关系埋下伏笔,同时试探李执事对“外部联系”的态度。

      李执事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张医生人是不错。不过,公家医院的人,打交道也需注意分寸。慧明师兄的意思,是尽量少与外界有太多牵扯,免得麻烦。不过……” 他顿了顿,看了看门外,声音更低了,“师兄你说的也是实情,有点联系,应急时总是方便些。这事……咱们心里有数就行。”

      他既表达了遵从慧明“少惹麻烦”的指示,又对明澈的“务实”想法表示了有限度的理解和默认,是一种典型的骑墙态度。明澈要的就是这个“心里有数”。他不指望李执事立刻倒向自己,但只要他不坚决反对,在某些事情上能“行个方便”或“装个糊涂”,就足够了。

      又闲谈几句,明澈告辞离开。对李执事的试探,结果在意料之中。可以暂时将他列为“可争取、需利诱、需提防”的中间派。

      傍晚时分,明澈正在禅房内,就着油灯翻阅一本《寺院清规考》,思考如何在其中为“社会服务”的正当性寻找更多历史依据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周慧。

      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带着完成任务后的些许兴奋和紧张。她闪身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从怀中掏出那张表格和一个小本子,压低声音道:“师父,我……我下午问了几位老师父和常住的陈婆婆、李伯……”

      明澈示意她坐下,接过小本子。上面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些零散的信息:“广济师叔,五十八,自述胃脘时痛,偶服‘胃舒平’。”“知客王师父,六十五,耳背,血压不详。”“陈婆婆,七十二,有咳嗽老痰,夜重。”“后殿照管刘师父,六十许,言腿脚畏寒,阴雨天痛。”……信息很粗略,有些还是“据说”、“好像”,但毕竟是一个开始。更重要的是,周慧在记录时,还备注了一些细节,如“广济师叔抱怨斋堂饭菜油腻”、“陈婆婆说夜里总睡不踏实,惦记山下的孙子”等。这些看似无关的细节,有时比单纯的疾病信息更有价值。

      “做得很好。” 明澈合上本子,赞许道,“不急,慢慢来。切记,只是关心,莫要勉强,更不可让人觉出是在刻意打探。”

      “嗯,我记下了。” 周慧用力点头,看着明澈将本子小心收好,心中充满了被信任和完成重要任务的满足感。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师父,我还听说……慈航会那边,好像又在山下说什么了……”

      “哦?说什么?” 明澈目光一凝。

      “我也是听来送菜的老王头顺嘴提的,说慈航会的人跟几个在街边下棋的老头嘀咕,说什么……青林寺看着清净,里面其实不太平,有师父犯了戒,菩萨降罪,才接连出事……还说什么,电视上都是演的,那和尚(大概是指师父您)年纪轻轻,哪懂什么看病,都是骗人的把戏……”

      周慧越说声音越小,脸上露出愤懑和担忧。

      慈航会果然没有闲着,开始用更恶毒的、针对个人的谣言进行攻击了。而且,将“山门被污”和“了尘急病”两件事,歪曲成“犯戒招灾”、“菩萨降罪”,极具蛊惑性,尤其对那些本就迷信、对寺院内部不甚了解的山下老人来说。

      “跳梁小丑,吠影吠声而已。” 明澈神色不变,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们越是如此,越显其黔驴技穷,心虚胆怯。你不必理会,更无需与旁人争辩。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再次用“清者自清”来稳定周慧,但心中已将此信息记下。慈航会的攻击在升级,从具体事件(污秽山门)转向人格抹黑和迷信恐吓。这需要警惕,或许可以提醒一下与寺院交好的山下老人,让他们帮忙留意并驳斥这类谣言。同时,这也从侧面说明,电视节目和义诊,确实打到了他们的痛处。

      送走周慧,天色已彻底黑透。寒风呼啸,比昨日更甚。

      明澈独自站在禅房窗前,望着外面吞噬一切的浓黑夜色。油灯的光,将他沉静的侧脸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一天之内,药品渠道初步打通,周慧成功启动“情报”收集,李执事态度暧昧但可争取,慈航会的新动向也已掌握。几条“暗线”,都在按照他设定的节奏,悄然延伸、交织。

      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慧明那张阴沉的脸,清源住持日渐衰弱的喘息,了尘师父尚未脱离危险的病情,慈航会恶毒的谣言,还有昨夜那声莫名的异响……所有这一切,都像这窗外的寒风,虽然无形,却无处不在,砭人肌骨。

      他知道,自己编织的这张网,才刚刚开始。网的另一端,是充满诱惑却也危险无比的深渊。而他,必须确保自己始终是那个收网的人,而不是坠入网中的猎物。

      他轻轻吹熄了油灯。

      禅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风声凄厉。

      在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中,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和那簇在心底无声燃烧的、冰冷而执拗的火焰。

      夜还很长。而黎明到来时,等待这座古老寺院的,不知是短暂的安宁,还是更猛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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