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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破晓 ...

  •   急救培训的消息,像一颗投入结冰池塘的石子,在青林寺凝重压抑的空气里,砸开了一圈细密的、不平静的涟漪。涟漪迅速扩散,触碰到寺院高墙内每一颗或惶惑、或观望、或暗自兴奋的心。

      消息是明澈让净心“无意中”散布出去的。没有正式的通知,只是在斋堂用饭时,在菜地浇水时,在回廊下扫地时,低声告诉几个相熟的、嘴又比较快的年轻沙弥:“听说镇卫生院的张医生,就是那晚上山救了尘师父的那位,过两日可能要上来,教咱们些急救的常识,比如怎么止血,人晕倒了怎么办……明澈师兄和监院师父都同意了,住持也说好。”

      话里刻意模糊了主导者,将“明澈师兄”和“监院师父”并列,并抬出“住持”定调,既给了消息权威性,也避免了刺激慧明的敏感神经。

      年轻僧人们大多眼睛一亮。了尘师父那夜的凶险,大家记忆犹新。若真能学点救命的手艺,自然是好事。况且,张医生是“恩人”,他来讲课,也显得名正言顺。消息很快在年轻一辈中传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对“有用知识”的好奇。

      年长些的僧人,反应则复杂得多。有人不以为然,觉得和尚学这些“旁门左道”是“不务正业”,有空不如多念几卷经。也有人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在这流言四起、内外交困的节骨眼上,突然搞什么急救培训,是不是太“巧合”了?是不是明澈那小子,又想搞什么名堂,转移视线,或者收买人心?但既然“住持同意”、“监院知晓”,他们也不便公开反对,只是私下里交换着疑虑的眼神,或对前来询问的年轻僧人板起脸,告诫“莫要分心”、“功课要紧”。

      慧明监院那边,果然没有闲着。他虽然没有公开反对,但在明澈将初步安排(时间定在两天后的下午,地点在斋堂,内容为基础止血、心肺复苏常识)报给他“知晓”时,他又额外添加了几条“补充要求”:一、所有参加培训的僧众,必须提前完成当日功课,不得以培训为由懈怠;二、培训时需衣着整齐,不得喧哗,更不得随意向张医生提问“无关”问题;三、培训所用任何物品(如演示用的纱布、假人等),需事先报他批准,不得擅自从库房支取或接受外人馈赠;四、培训结束后,需有简短“小结”,由他听取汇报。条条框框,将明澈的活动空间限制得死死的,尤其是“物品需批准”和“事后汇报”两条,明显是加强控制,防止明澈借机建立独立的资源渠道或话语权。

      明澈一应下,态度恭顺。转身便让净心去找林薇,请她帮忙紧急采购一批最基础、最便宜的急救演示用品:几卷普通纱布,几包消毒棉签,一小瓶医用酒精,再想办法借一个简易的、用于练习心肺复苏按压的医学假人(torso)。钱,还是从他让净心保管的那点“随喜”里出。他特意嘱咐净心,对林薇只说寺里教学用,务必简单、便宜,并请她帮忙与张医生最终敲定时间,强调是“应僧众恳请,为回报张医生救命之恩,略尽普及急救常识之心意”。

      林薇的效率和能量再次显现。第二天上午,净心就带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除了明澈要的东西,还多了几副一次性手套、一包创可贴,甚至还有一小盒仁丹。假人也借到了,是镇卫生院淘汰下来的旧模型,有些破损,但关键部位还能用。林薇带话来说,张医生已安排好,后天下午两点准时上山,培训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内,他会自带一些挂图。

      物品齐备,医生敲定。明澈将这些东西,连同清单,一起拿到了慧明面前“报批”。清单上物品廉价,理由正当(教学演示),来源清晰(通过信众林薇居士帮忙联系卫生院借的旧物)。慧明挑剔地翻了翻那些纱布、棉签,又看了看那个略显陈旧的假人模型,实在找不出什么茬子,只得阴沉着脸,在清单上签了字,但不忘警告:“用完了即刻归还!不得私留!培训时我全程在场!”

      “是,师叔。” 明澈应道,心中冷笑。全程在场?正好。

      培训前夜,明澈特意去了一趟藏经阁。周慧果然还在那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又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兴奋。看到明澈,她连忙合上本子,站起身,脸上有些微红——不知是因为油灯的烘烤,还是别的。

      “师父,您来了。”

      “嗯。在整理记录?” 明澈走到长案另一侧坐下,语气随意。

      “嗯……问了几位师父,都还好。就是后山的广亮师父,说是年轻时候落下风湿,这几日天冷,腿疼得厉害。还有管菜园的刘居士,咳嗽一直没好利索……” 周慧低声汇报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明澈,仿佛在等待夸奖。

      “有心了。这些信息很重要。” 明澈赞许地点点头,话锋一转,“明日张医生上山培训急救,你也来听听吧。多学点常识,没坏处。你父亲身体也不好,有些突发情况,知道怎么应对,心里也踏实些。”

      让周慧参加培训,既是对她的“奖励”和进一步融入,也是观察她在大庭广众下反应的机会,同时,她作为一个“柔弱女居士”认真学习急救的形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软化培训可能带来的“激进”或“不务正业”的非议。

      周慧果然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嗯!我一定认真学!”

      “另外,” 明澈声音压低了些,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明日培训,慧明师叔也会在场。你若听到什么……不太一样的说法,或者看到什么特别的事,不必惊慌,也不必多言,回来告诉我就行。”

      他给周慧布置了一个“观察”任务,但措辞模糊,只说是“不太一样的说法”或“特别的事”,这既能让她保持警觉,又不至于让她过度紧张或产生误解。周慧似懂非懂,但出于对明澈的全然信任,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师父。”

      培训日,天气意外地放晴。连日的阴霾被寒风刮散,天空呈现出一种清冽的、近乎透明的淡蓝色。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照在寺院屋瓦的残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斋堂被临时布置成讲堂。长条饭桌被推到墙边,空出中央一片场地。正面墙上,挂起了张医生带来的、略有些卷边的彩色人体解剖挂图和急救流程图。那个旧的医学假人模型,被放在场地中央的草席上。几卷纱布、棉签、酒精等物品,整齐地摆放在一张小桌上。

      还不到两点,斋堂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除了大部分年轻僧人和沙弥,也有不少像周慧这样的常住居士,以及一些好奇心重、或觉得“学点东西不吃亏”的年长僧人。大家三五成群地站着,低声交谈,目光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挂图和假人模型,气氛有些新奇,也有些拘谨。

      慧明监院果然早早到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挂图侧前方,离假人模型和演示区不远不近,既能看清全场,又显得超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时不时端起自带的保温杯喝一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陆续进来的人,尤其在明澈和周慧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明澈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迎接着张医生,并协助他最后检查物品。他今天穿着那身半旧的、但浆洗得很干净的海青,身姿挺拔,神情平静,与张医生低声交谈时,态度恭敬而自然。

      两点整,张医生准时开始。他脱下了厚外套,露出里面的白大褂(虽然有些旧,但很整洁),先是对众人合十行礼,然后开门见山:

      “各位师父,各位居士,下午好。感谢青林寺的邀请。上次了尘法师急病,我们共同努力,争取了时间。这也让我想到,在山上,医疗条件有限,学习一点基本的急救知识,关键时刻,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今天,我们就利用这点时间,聊聊最最常见的几种意外伤害和突发疾病,该怎么初步处理,为我们争取更多等待专业救援的时间。”

      他的开场白朴实、诚恳,直接联系了“了尘事件”,瞬间拉近了与听众的距离,也赋予了这次培训极强的现实意义和正当性。原本还有些散漫或观望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张医生身上。

      培训内容很基础,但张医生讲得深入浅出,结合挂图,示范动作清晰。他先讲了外伤止血和包扎,用纱布在假人手臂上示范“八字包扎法”;又讲了烧烫伤的紧急处理(“冲、脱、泡、盖、送”);重点讲解了“心肺复苏术”的基本原理和胸外按压的要点,并让几个大胆的年轻僧人轮流在假人身上尝试,他一旁纠正姿势。

      “力度要够,速度要均匀,每分钟100到120次,就像这样……” 张医生一边说,一边在假人胸口有节奏地按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斋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庄严感。

      僧众们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年轻人们,眼中闪着求知的光。几个年长的僧人,起初还皱着眉,但看到张医生专业、严谨的态度,以及所讲内容确实关乎性命,神色也渐渐缓和,甚至偶尔微微颔首。

      周慧挤在人群中,仰着脸,听得极其认真,手指不自觉地跟着张医生包扎的动作微微比划。当张医生讲到“遇到有人突然倒地、意识丧失、呼吸停止,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时,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想到了了尘师父那晚的情景,眼中对“学习”的渴望更加强烈。

      慧明监院一直沉默地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张医生讲到某些细节(如按压深度会导致肋骨骨折的风险)时,眉头会几不可察地皱一下,仿佛在评估其中的“麻烦”或“责任”。当有僧人(在明澈眼神鼓励下)壮着胆子提问“如果身边没有纱布,用什么代替止血最好?”时,张医生回答“干净的布、毛巾,甚至用力按住伤口上方的血管”,慧明的嘴角向下撇了撇,但终究没说什么。

      明澈没有过多参与,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观察着全场。他在观察僧众们的反应,观察慧明的表情,也在观察张医生的表现。张医生的专业和诚恳,无疑为这次培训的成功奠定了基础,也间接为“邀请”他的明澈加了分。

      培训进行到后半段,张医生在讲解“海姆立克急救法”(用于气道异物梗阻)时,需要人配合示范。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离他不远、看起来比较温和的周慧身上。“这位……居士,能否麻烦您配合一下,做个示范?”

      周慧吓了一跳,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看向明澈。明澈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带着鼓励。

      周慧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张医生简单讲解了要领,然后在她背后模拟了施救动作。周慧身体有些僵硬,但努力配合着。这个“女居士配合医生示范急救”的画面,在满是僧衣的斋堂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带有某种“入世”和“平等”意味的场景。不少僧人露出了善意的、略带好奇的笑容。慧明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但这次很快舒展开,没表示什么。

      示范结束,周慧红着脸回到人群,偷偷看了明澈一眼,明澈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让她心中一阵激动。

      培训最后,张医生做了简单总结,再次强调了“时间就是生命”、“正确施救的重要性”,并留下了一些印有基础急救要点的宣传页(是林薇帮忙复印的),分发给有兴趣的人。整个过程,紧凑、充实,正好一个半小时。

      “感谢张医生!” 明澈率先上前,合十致谢,声音清晰,“今日所学,皆是救命良法,功德无量。我代表青林寺僧众,再次感谢张医生不辞辛苦,上山传授。”

      张医生连忙还礼:“明澈师父客气了。能帮上忙就好。希望这些知识,大家永远用不上,但万一需要,希望能派上用场。”

      僧众们也纷纷合十道谢,气氛融洽。许多年轻僧人围着张医生,继续问着一些问题,或传看那些宣传页。培训的效果,显然超出了预期。

      慧明监院这时也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走到张医生面前:“张医生辛苦。讲得很好,很实用。寺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话说得客气,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主人式的敷衍。

      “慧明监院客气了,应该的。” 张医生礼貌回应。

      按照慧明的要求,培训结束后需要“小结”。他让明澈、张医生,以及几位在场的执事(李执事、广济等),一起到厢房“简单说说”。明澈知道,这是要“听取汇报”,也是慧明要彰显“主导权”和“把关”的姿态。

      小结会很短。主要是慧明问了几句培训内容是否“妥当”,有无“不当之言”,张医生一一作答,滴水不漏。慧明最后“总结”道:“嗯,张医生讲的都是正经救人的知识,听听也好。不过,大家还是要记住,咱们出家人,首要还是修行,是持戒。这些技巧,是末,是不得已之用,莫要本末倒置。明澈啊,后续那些借来的东西,记得按时归还,不要耽搁。”

      “是,弟子明白。” 明澈应道。

      送走张医生,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给寺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与午前清冽的阳光又是不同。

      明澈没有立刻休息。他先去了清源住持那里,简单汇报了培训情况,重点讲了僧众反响积极,张医生专业尽责,并转达了张医生对住持的问候。清源住持听着,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宽慰:“好,好……学了东西,总是好的。你费心了。”

      从住持禅院出来,明澈在回廊下遇到了周慧。她似乎特意等在那里,看到明澈,眼睛亮亮的,脸上还带着培训后的兴奋红晕。

      “师父……” 她小声唤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明澈,“这是……这是我下午按照张医生说的,自己练习包扎用的纱布……我用旧衣服撕的,练习了好几次……这个,送给师父。万一……万一有点小磕碰,也能应个急。”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脸更红了,不敢看明澈的眼睛。

      那是一卷用旧棉布细心撕成、折叠整齐的“纱布”,边缘还有些毛糙,但能看出用了心。明澈接过,布包上还带着她手心的微温。他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脖颈,心中那簇幽火,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带着体温的“馈赠”,轻轻拨动了一下。

      “有心了。” 他声音温和,将布包仔细收进袖中,“今日你做得很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 周慧用力点头,像得到了莫大的奖赏,低着头,脚步轻快地走了。

      明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卷粗糙的、自制的“纱布”。

      培训结束了。表面上看,一切顺利,甚至可以说很成功。它暂时压制了流言,凝聚了部分人心,展示了寺院积极、正面的形象,也让他明澈的“办事能力”和“人脉”得到了一次公开的、无可指摘的展示。慧明的全程“监督”和事后“把关”,反而成了他“顾全大局”、“支持有益事务”的陪衬。

      但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药瓶的阴影像毒蛇一样潜伏着。慈航会的谣言不会停止。慧明绝不会就此罢手。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朝着自己禅房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沉静,孤直,仿佛已与这古寺的砖石融为一体,又仿佛随时会挣脱而出,化为一道劈开暮色的、凌厉的剑光。

      回到禅房,关上门。他走到桌前,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翻开那本“事记”。在最新的空白页上,他用极细的笔尖,写下几行只有自己能懂的密语符号:

      “急救训成。众心稍聚。慧明掣肘未懈。周线可控加深。林线资源已显。药瓶事危,需寻破绽。谣言未息,反扑在即。当固本,蓄势,待机。”

      写罢,他放下笔,吹熄了刚刚点燃的油灯。

      禅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映在冰冷的窗纸上,勾勒出外面世界模糊、动荡的轮廓。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远处山林,传来阵阵低沉的、连绵不绝的松涛声,像海潮,也像某种无声的、蓄势待发的咆哮。

      明澈在黑暗中静坐,呼吸平稳,心跳沉缓。

      他知道,短暂的、用急救知识编织的“破晓”已经过去。接下来,将是更加漫长、也更加晦暗不明的白昼,与必将到来的、更加酷烈的寒夜。

      而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明暗交织、危机四伏的棋局中,继续落子,步步为营,直至……将整个棋盘,纳入自己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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