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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节 霜月独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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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铎是十月初三的深夜回府的。
盛京的秋夜已颇有寒意,霜风凛冽。马蹄声踏碎寂静,豫郡王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夜色中无声洞开。多铎翻身下马,玄色大氅上沾着远路的尘土与夜露的湿冷。他未去正院,径直走向书房方向,却在穿过第二进院子的月亮门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慎思院的院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昏黄微弱的光。
他记得离开前吩咐过,前线军务紧急,府中一应钱粮文书的核对需加紧,不得延误。但他没料到,这个时辰,那盏灯还亮着。
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折,走向了慎思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夜风穿过枯枝的呜咽。他推开虚掩的门,账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最里侧靠窗的那张小方桌上。灯焰如豆,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高高的书架上,随着光影晃动。
沈知意睡着了。
她侧脸枕在一叠摊开的账册上,右手还握着笔,笔尖的墨早已干涸,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她似乎睡得很沉,呼吸轻浅,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疲惫的阴影。身上只穿了件半旧的秋香色夹袄,在深秋的夜里显得单薄。灯影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和略显苍白的唇色,平日里那份沉静被沉睡的柔和取代,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多铎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目光扫过她手边堆积如山的文书——有户部的公文副录,有旗中钱粮奏销的底单,还有他几日前命人送回的那封关于军储差额的信函副本。信函旁边,摊着几张写满娟秀字迹的素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种粮储转运的损耗常例、历年对比数据,甚至还有几行小字推测可能产生非常规损耗的环节。
她竟真的去查了,而且查得如此细致。
多铎的目光在那几行推测的小字上停留片刻,眸色深沉。那日接到她的回复,虽只寥寥数语,但“远超常例”四字,已足够让他心中那点疑虑变成冰冷的笃定。前线那些蠹虫,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她的谨慎和“不敢妄度”,恰恰印证了事情的敏感。
一阵穿堂风袭来,油灯猛地一跳,几乎熄灭。沈知意在梦中似乎感到冷,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眉心轻轻蹙起。
多铎这才抬步走了进去。他脚步放得极轻,走到桌边,解下自己还带着室外寒意的玄色大氅,动作略显生疏地,轻轻披在了沈知意单薄的肩头。
大氅沉重,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松墨、皮革以及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或许是从前线带回的)。沈知意似乎被这陌生的重量和气息惊动,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聚焦在眼前一片玄色的织锦纹路上。她懵懂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身上披着什么,猛地坐直身体,转头——
便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多铎就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负着手,正垂眸看着她。他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脸上的神色在跳动的灯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沈知意彻底清醒过来,心头剧震,慌忙起身。身上披着的大氅滑落在地,她也顾不得,立刻便要跪下行礼:“王、王爷……奴婢不知王爷回府,奴婢失仪……”
“免了。”多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大氅,随手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沈知意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垂首答道:“回王爷,胡管事吩咐,前线军务相关文书需加紧核对,奴婢……奴婢想着尽快做完,不觉夜深,竟睡着了,请王爷责罚。”
“胡成让你做的?”多铎走到主位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是。”沈知意不敢隐瞒,“王爷离府前吩咐,兵部及旗务钱粮文书亦需奴婢核对。近日此类文书较多,胡管事便吩咐奴婢优先处理。”
多铎“嗯”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张写满字的素纸上:“这些,是你查的?”
沈知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一紧:“是……奴婢想着,王爷问及‘常例’,奴婢虽知大概,但恐有疏漏,便查阅了历年府中及能接触到的相关账册,略作整理,以备参详。未经允许,私查旧档,奴婢知罪。”她又想跪下。
“起来。”多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能想到这些,做得不错。”
沈知意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多铎的目光。这一次,她看得清楚了些。那深邃的眼底,除了惯有的锐利和疲惫,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东西,一闪而过。
“这些推算,可有依据?”多铎指了指纸上关于“鼠患”、“霉变”、“途中克扣”等可能环节的小字。
“回王爷,奴婢是参照庄子上粮仓管理的旧例,以及……一些市井传闻。”沈知意斟酌着词句,“庄户交租粮,常有‘鼠雀耗’之名目;粮商转运,亦难免损耗。官仓或军储虽管理更严,但若人心不古,借‘损耗’之名行中饱之实,亦是……有可能的。”她说到最后,声音渐低。这些话,本不是一个奴婢该妄议的。
多铎沉默了片刻。账房里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
“你倒是敢想。”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莫测,“可知这些话,若传出去,会给你惹来多大麻烦?”
沈知意背脊微僵,指尖冰凉:“奴婢……只是据实推测。且这些纸上所言,除奴婢外,唯有王爷得见。”
这话是在表忠心,也是在隐隐地提醒——她的安危,某种程度上已系于他一身。
多铎看着她微微发白的侧脸,和那双即使在惶恐中也依旧清亮的眼睛。这个被他从沈府泥泞中随手“点选”出来的汉女,比他预想的更加聪慧,也更加大胆。她像一株生在石缝里的兰草,看着纤细,却在无人知晓处,悄然生出柔韧的根茎,甚至试图探知岩石下的黑暗。
这种认知,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情绪。不是对下属的欣赏,也不是对工具得用的满意,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未曾仔细分辨的触动。
“以后这类推测,写下来之前,先过过脑子。”他最终只是淡淡说道,听不出是告诫还是默许,“王府不是沈家后宅,一句话,一个字,都可能招祸。”
“奴婢谨记王爷教诲。”沈知意低声应道,心头却因他话中隐约的维护之意,泛起一丝微澜。
“前线军粮亏空一事,已有眉目。”多铎忽然转了话题,语气重新变得冷硬,“与你推测相差无几。贪墨渎职,里外勾连。皇兄已命彻查。”
沈知意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触到朝堂风云、军国大事的一角,即使只是通过冰冷的数字和眼前的只言片语。那背后的血雨腥风,她几乎可以想象。
“你核对文书,有功。”多铎看着她,话锋又是一转,“但功是功,过是过。今日当值瞌睡,懈怠职守,罚你半月例银,以示惩戒。可服?”
沈知意愕然抬眸,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神。罚俸?这惩罚……几乎可说是轻轻放下了。她连忙低头:“奴婢认罚,谢王爷宽宥。”
“嗯。”多铎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没有回头,“天寒了,账房里可还暖和?明日让胡成给你这屋多加个炭盆。”
说罢,不等沈知意反应,他便已掀帘而出,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只有那低沉的声音似乎还留在冰冷的空气中。
沈知意怔怔地站在原地,肩头似乎还残留着那件大氅沉重而陌生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混合着松墨与风尘的气息。她缓缓弯腰,捡起滑落时带倒的毛笔,指尖冰凉。
罚俸半月,却许她多加一个炭盆。
王爷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霜风立刻灌了进来,冷得她一个激灵。夜空如洗,一弯冷月高悬,清辉洒满庭院,也将窗棂上凝结的霜花照得晶莹剔透。
霜月独照,寒夜无声。
他方才那一刻的驻足,那一件披上的大氅,那一句听似责备实则回护的“过过脑子”,还有最后那句仿佛不经意间的“多加个炭盆”……像投入心湖的几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细细密密,久久不散。
沈知意抚了抚有些发烫的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多想,沈知意。她对自己说。他是主,你是奴。他是高高在上的和硕豫郡王,你只是一个稍有用途的汉军旗奴婢。那些许不同,或许只是王爷对待得力下属的一点恩威并施,或许……什么都不是。
可心底那丝陌生的、带着些许慌乱与悸动的暖意,却骗不了人。
她走回桌边,看着那盏跳跃的油灯,和灯光下他刚刚坐过的位置。然后,慢慢坐下,将脸埋进尚且冰凉的双手中。
窗外,霜华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