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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 烽火连城
第一节 孤城账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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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七年(1642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盛京的积雪还未化尽,北风依旧凛冽,但豫郡王府的“慎思院”里,气氛却比户外的倒春寒更为凝重压抑。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纸张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焦灼气息,那是大战当前特有的味道。
自崇德六年冬,多铎接到松山急报连夜入宫,次日便随皇太极御驾亲征锦州前线,至今已近三月。王府失去了主心骨,却又被更深地卷入战争的巨大漩涡。前院每日车马不绝,不是兵部、户部催调军需的官员,就是各旗前来商议协同押运的将佐。后院亦不得安宁,女眷们日夜赶制冬衣、缝补战袍、筹措药材,连平日里最清闲的庶福晋房里,也堆满了待处理的棉花和粗布。
沈知意身处的账房,成了这场战争在后方最精确的“脉搏记录仪”。多铎离府前,曾单独召见胡管事,留下严令:前线军需账目,需“加倍仔细,分毫不错”,并“着沈氏协理核对,紧要处可直接呈报”。这道命令,在王爷离府后,由胡管事当众宣布,无异于将沈知意从“王爷看重的账房丫头”,正式推到了“战时核心经办人”的位置。
明面上的尊重多了,暗地里的目光也愈发复杂。她每日面对的,不再是王府内院的脂粉开支,而是雪片般飞来的军械清单、粮草调拨单、民夫征用册、伤员抚恤请银……数字庞大得令人窒息,每一项都沾染着前线冰冷的铁锈与血腥气。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批从朝鲜筹措、经辽东转运的药材清单头痛。药名生僻,计量单位与中原不同,且运输途中多有损耗霉变,账目混乱不堪。她需在今日内理清,以便库房按方配发,装车运往前线。
“沈姑娘。”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知意抬头,心头微紧。来人是多铎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身边的掌事嬷嬷,姓佟,府中人都尊称一声“佟姑姑”。佟姑姑约莫四十许人,面容端肃,穿着藏青色缎子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佟姑姑。”沈知意起身行礼。
“福晋吩咐,将这批新到的辽东本地采买的皮货、毛毡账目,也交由你一并核了。”佟姑姑将册子放在沈知意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福晋说了,前方将士苦寒,这些御寒之物最是要紧。账目务求清晰,价格务求公允,今日日落前,需得有个结果,王爷在前线等着用。”
沈知意看向那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崇德七年春,皮货毛毡采买总录”。她翻开略一看,心头便是一沉。条目繁多杂乱,光皮货就分羊皮、狗皮、狐皮、狼皮、甚至还有稀少的貂皮,产地、成色、价格差异极大。毛毡更是粗细厚薄不一。最关键的是,这批货并非来自王府惯用的几家大商号,而是由福晋的娘家——科尔沁部的一位台吉牵线,从数个蒙古小部落及辽东散户手中零散收来。
价格看似比市价低廉一两成,但品质混杂,验收标准模糊。这账,最难核。
“佟姑姑,这批货数目庞大,品类繁杂,且来源不一,今日日落前要核清价格、厘清优劣,恐怕……”沈知意斟酌着词句。
“恐怕什么?”佟姑姑语气依旧平和,眼神却锐利了几分,“沈姑娘是王爷亲口赞过‘心细如发、胆大心细’的人,连军储亏空那样的大案都能查得清清楚楚,这点皮货账目,还能难得住你?”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福晋可是在王爷面前打了包票,说娘家来的货,价廉物美,绝不会误了前线大事。沈姑娘,你可要‘仔细’核,莫要‘核错’了,寒了科尔沁部众的心,也……枉费了王爷对你的信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知意已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对账,这是一道来自福晋的考题,一道裹挟着科尔沁部颜面、王府内宅权威、乃至前线将士冷暖的难题。核得轻了,若有以次充好,她便是渎职;核得重了,得罪福晋娘家,她便是“忘恩负义”、“挑拨满蒙”。
佟姑姑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
账房里其他几个书办,早已停了手中的活计,屏息听着这边的动静。此刻见佟姑姑走了,又都迅速低下头,但眼角的余光,无不瞟向沈知意。
沈知意慢慢坐下,手指抚过那本账册冰凉的封皮。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脊,似乎又要下雪。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道悬崖边上,前方是迷雾笼罩的战场,身后是虎视眈眈的深渊。
她没有时间犹豫。深吸一口气,她重新摊开账册,先将所有条目按照货品大类快速抄录在一张白纸上。然后,她起身走到胡管事平日存放旧档的书架前,找出近三年王府采买皮货毛毡的所有记录,又找到几本记载辽东及蒙古各地物产市价的行商笔记。
回到座位,她先不看价格,而是逐项核对品名、数量、交货部落。她发现,同样标注为“上等绵羊皮”,来自科尔沁左翼某个小部落的价格,竟比来自喀尔喀部同样成色的皮子低了近三成,而后者是王府往年常用的、口碑颇佳的供货方。
她再细看那些低价皮货的验收备注,多写着“大体完好”、“略有瑕疵,不影响使用”等模糊字眼。而往年从固定商号采买的,验收则会具体到“皮板坚韧,毛足三寸,无虫蛀破洞”。
沈知意的心渐渐沉下去。她取过算盘,先按账面价格核算了这批货的总价。然后,她根据行商笔记的市价参考,以及王府旧档中品质相近货物的价格,为每一类皮货、毛毡重新估算了“合理市价”。
两相对比,账面总价竟比估算的“合理市价”低了足足一千五百两银子。
问题来了。是科尔沁部真的给了“跳楼价”?还是……这批货的实际品质,远低于账面上标注的“上等”、“中等”?
她放下算盘,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直接以“品质存疑、价格过低”上报,等于打福晋和科尔沁部的脸。但若按账面含糊入册,将来这批皮货运到前线,万一御寒不力导致将士冻伤,追查起来,经手核账的她,就是第一个替罪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日影西斜,在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暗淡的光痕。
沈知意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目光最终落在那些“略有瑕疵”、“大体完好”的备注上。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重新提笔,不再纠结于“价格是否合理”,而是换了一个角度。她另起一页纸,以“前线实用”为准则,重新分类:
一类:“确属上等,可制军官袍服或重要部位御寒”,后面列出具体的皮张编号和数量,比例不足三成。
二类:“品质中等,略有瑕疵但修补后可供普通兵卒使用”,列出大部分羊皮、狗皮。
三类:“瑕疵明显,或板薄毛秃,需大量拆补拼接方可勉强使用,费工耗时”,这里列出了那批价格低得异常的左翼部落皮货,以及部分明显以次充好的毛毡。
在每一类后面,她都附上了简要的品质描述,并与旧档中同类军需用皮的标准进行对比。最后,她在文末写道:
“综核所列,此批皮货毛毡,若尽数运往前线,恐需随行大量工匠及时拆补改製,方可物尽其用,否则难免折损。然战时工匠紧缺,转运艰难,恐延时日。可否请福晋示下,或可于盛京本地,先行筛选分等,优者发往前线急用,次者留作后备或另作他用?如此既可解前线燃眉,亦不枉费科尔沁部众辛劳筹措之美意。”
写罢,她将这份新的“分等建议”与原来的账目明细、自己估算的“合理市价”对比表,一同整理好。她没有直接指出“以次充好”,也没有质疑“价格不公”,而是从“战时实际使用效率”出发,提出了一个务实的解决方案。既点出了问题(需要大量修补),又给了福晋台阶(先行筛选,不浪费),还把如何处置的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
最后,她在呈报的素笺封面,恭敬写下“恭请福晋、胡管事裁夺”,并在“福晋”二字前,空了一格。
日落时分,她将厚厚一叠文书亲自送到胡管事面前,并简要说明了福晋的交待和自己的处理思路。
胡管事仔细看了她的“分等建议”,良久,抬起眼,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目光中有惊讶,有赞叹,也有一丝复杂的了然。“你倒是……会想。”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拿起文书,“我这就去回禀福晋。”
沈知意福身退下。走出慎思院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零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她裹紧身上半旧的夹袄,寒意依旧透骨。
她知道,这场考验并未结束。福晋会如何裁决?是会采纳她的建议,还是会认为她狡黠抗命?一切都是未知。
但至少,她没有在账目上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错漏,也没有在态度上给人任何忤逆的把柄。她守住了账房的“清楚”,也守住了自己 的立场。
回到自己那间清冷的小屋,她点亮油灯,从怀中取出那支多铎赏的玉簪。温润的玉质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静谧的光泽。她轻轻摩挲着簪身,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多铎将那木盒递给她时,深邃难辨的眼神。
“戴着它,旁人自会明白。”
可如今,他远在血肉横飞的锦州城外,她独自面对这王府深处的暗流与寒意。这玉簪的庇护,究竟能抵得过多少风刀霜剑?
窗外,雪渐渐大了,无声地覆盖着庭院、屋瓦,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巍峨的盛京城墙。这座帝国的心脏,在战争的沉重喘息中,默默计算着每一粒粮食,每一寸布帛,等待着远方那座被围困的孤城,传来或捷或殇的消息。
而沈知意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锦州城外,多铎的中军大帐里,烛火同样彻夜未熄。他刚刚收到盛京转来的、关于一批冬衣用皮质量的争议文书摘要,其中提到了账房沈氏的分等建议。他盯着那“需大量拆补方可使用”几个字,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随即提笔,在另一份关于处罚前线军需官渎职的令签上,狠狠划下了一道朱批。
前线的雪,下得比盛京更大,更急。寒夜孤城,账影刀光,个人的命运与大清的国运,在这漫天的风雪中,被紧紧捆绑,飘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