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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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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关上后,那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程恕没有回答何遇琛那句近乎哀求的“给他吧”。他走回画板前,却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何遇琛所在的方向,从怀里慢慢掏出了那枚用旧绸布包裹的玉玦。昏黄的灯光下,他一层层揭开绸布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
何遇琛的魂体在阴影中紧绷,寒意不受控制地蔓延,窗玻璃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他想再次出声阻止,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能力消失,而是一种更深的、源于魂体本能的惊悸,扼住了他。
玉玦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流转幽光。那繁复的阴刻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暗色气息从中渗出,却不是散开,而是在玉玦上方寸许之处,迅速凝聚、勾勒。
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显现出来。
不是完整的人形,只有腰部以上,轮廓清晰,却透着浓浓的疲惫与虚幻。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面容清癯,眉眼间原本应有些书卷气的俊朗,此刻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和苦涩笼罩。他穿着样式老旧的深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却更显得身形单薄如纸。
他出现时,一只手正捂着脸,指缝间透出的眼神复杂难言,有悲哀,有嘲弄,还有一丝终于不必再隐藏的释然。
“他说谎。”人影放下手,声音直接响起在屋内,并非通过空气震动,而是更直接地响在程恕与何遇琛的“感知”里。这声音年轻些,与楼下灵堂照片上那位陈老先生(他的兄长)截然不同,却奇异地与玉玦本身那种苍老絮语的“源头”吻合。
“我师侄……陈砚清。”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倒是一如既往,装得人模人样。”
程恕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玉玦里藏着什么。何遇琛的魂体却剧烈一震,寒意骤升——这不是楼下亡者的魂!这是……
“你是谁?”何遇琛的声音终于冲破阻滞,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人影——真正的陈先生,将目光转向何遇琛所在的阴冷角落。他的眼神穿透了物质与魂体的界限,准确地“看”到了何遇琛。
“陈恪。”他报出名字,自嘲地笑了笑,“一个死了有些年头,却因为一点执念和这点贴身旧物,没能彻底散掉的倒霉鬼。生前……是陈砚清的小师叔。楼下躺着的,是我兄长。陈砚清打着我兄长远房侄子的名头过来,无非是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接近,好谋算我这最后一点‘身家’。”
他的目光回到程恕脸上,疲惫的眼神里多了点温和的歉意:“程先生,之前与你接触,借了点特殊法子,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卖’玉给你,雇你替我暂时保管、并寻找‘合适的人’,是实。但这‘偷’字,确实辱没你了。这玉,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
程恕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问:“他为什么骗人?”
陈恪(魂体)脸上的苦涩更浓。“为什么?为了我这玉,也为了别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遥远而疼痛的记忆,“我与陈砚清……并非简单的师叔侄。我痴迷这些玄异之术,在家族里是个异类。他是小辈中唯一一个不嫌我古怪,反而表现出浓厚兴趣,整日跟在我身后‘师叔长、师叔短’的人。”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久远回忆的恍惚:“年纪其实相差不大,他嘴甜,又肯下功夫学些皮毛……朝夕相处,我便真把他当成了可传衣钵的晚辈,甚至……是知心人。是我糊涂,看他天资有限却心气极高,总想走捷径,不但未曾及时规劝,反而怜他急切,私下传授了许多激进取巧的法门,甚至……”他闭了闭眼,“甚至将一枚代表师门认可与庇护的玄铁指环,当作鼓励,赠予了他。那指环内侧刻有秘传符文,不仅是信物,也关联着一些……门内的隐秘。”
“信物?”程恕捕捉到关键词。
“是。”陈恪眼神锐利起来,那点恍惚被清晰的痛悔取代,“我给他时,是真心盼他持正守心,借信物之助走得稳些。可后来才渐渐看清,他感兴趣的从来不是学问正道,而是这些术法能带来的便利、掌控乃至利益。他讨好我,不过是为了我手中那些更隐秘、更危险的研究资料和器物。所谓的亲近,全是算计。”
“你死了,与他有关?”何遇琛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本能地不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魂体,尤其是他可能与程恕现在的处境有关。
陈恪沉默了片刻,魂体微微波动。“直接害命,他当时或许还没那个胆量。但我当年……为了验证一道从古籍中拼凑出的、据说能稳固神魂的偏门秘术,冒险行事。陈砚清从旁协助,不,是怂恿。他提供了几处关键但存疑的步骤参考,在我施术到最紧要关头、心神俱疲、无力细察时……”他深吸一口气,“他动了手脚。或许本意只是想让我受创,他好趁机取走一些他觊觎已久的东西。但那术法反噬远超预计,我神魂遭受重创,根基尽毁,没过多久便油尽灯枯。”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愤:“我死后,他果然拿走了我大部分手札和几样关键法器,只留下这枚因长期贴身佩戴、与我残魂有所共鸣、他又无法轻易掌控或摧毁的玉玦,伴随我兄长保存。如今兄长寿终,他便是冲着这玉玦,以及玉玦可能引出的、我残留的这点灵性而来。他大概没想到,我这缕残魂因执念未消,竟能借玉玦存续至今,还‘雇’了人。”
他看向程恕,语气郑重起来:“程先生,陈砚清有一句话没说错。这玉玦,长期贴身带着,确会无形中吸取持有着的精气神,以维系我这点残念不散。日子久了,你会感到精力不济,神思恍惚,体质变弱,甚至……可能比常人更容易看到、感受到一些阴秽之物。”
程恕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比常人更苍白的手背。他没说话,像是默认了这几日隐约的不适。
“但!”陈恪急忙补充,魂体前倾,显得急切,“这只是被动维系!我从未主动索取,也一直在竭力压制这吸力!只要你帮我完成一个心愿,了结我最大的执念,我这残魂便得了慰藉,会主动散去与玉玦的这层联系,陷入沉眠。届时,玉玦便只是一块有点年头的古玉,对你绝无半分损害!”
“什么愿望?”程恕问得直接。
陈恪深吸一口气,眼中射出坚定而决绝的光芒:“拿回那枚玄铁指环!绝不能让它继续留在陈砚清手里!”
他似乎怕程恕不理解其中利害,详细解释道:“那指环是师门信物,持之可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获得一定的信任与便利。陈砚清此人,心地奸恶,做事不择手段。他得了我的部分遗泽,本就懂得些歪门邪道,再持有这枚代表‘正统’认可的信物,不知已蒙骗了多少人,行了多少阴私勾当!近来我隐约感应,他似乎与某个气息阴暗的势力有所牵扯……那指环若被他用于邪道,或是被那势力得去,借其研究破解指环上的防护符文,后果不堪设想!它必须拿回来,或妥善封存,或彻底毁去,绝不能流落于他手!”
屋内安静下来。画板旁的灯泡光线似乎稳定了些,但空气依然冰冷彻骨,那是何遇琛情绪翻涌的体现。
何遇琛的魂体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背叛、利用、禁术反噬、信物、邪恶势力……每一个词都让他觉得程恕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即便这位陈恪所言非虚,即便拿回指环就能解除玉玦对程恕的侵蚀,可要从那个显然心机深沉、可能身怀邪术的陈砚清手里夺取贴身信物,无异于火中取栗!程恕要冒的风险太大!
“阿恕,别答应。”何遇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严厉,“把玉给他,或者干脆扔掉!我们立刻离开这里!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是非对错,都与你无关!你不该涉险!”
程恕却看着陈恪虚幻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悔恨、以及最后那份对“信物不能落于奸恶之手”的责任感,似乎与他某种简单直接的认知产生了共鸣。他想起了触碰玉玦时偶尔闪过的破碎画面:灯光下看似和谐的研讨,暗处贪婪闪烁的眼神,还有那枚被赠出时承载期待、如今却仿佛缠绕黑气的指环。
“指环,在哪里?”程恕问,忽略了何遇琛的阻止。
“必然在陈砚清身上,他不会离身。”陈恪肯定道,“那是他伪装的重要道具。取得不易,需伺机而动,最好能设法让他主动取下片刻……”
何遇琛的魂体迸发出更强烈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中的水分都冻结:“程恕!你听听这有多难!那个人是什么角色你现在清楚了吗?他会乖乖让你拿指环?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这是让你去送死!”
程恕转过头,看向何遇琛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却多了一丝名为“决定”的微光,固执地亮着。
“玉,在吸我。”他陈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帮他,就不吸了。指环,坏人拿着,会做坏事。”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更复杂的理由,最终却只是更简单地说,“不好。要拿回来。”
这个“不好”,既指陈砚清拿着指环去做坏事不好,似乎也指陈恪这样痛苦着、执念着“不好”。
陈恪的魂体震动了一下,看着程恕,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包含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程先生……多谢。务必……小心。”
何遇琛的魂体却如同被彻底封入了万丈冰渊。他知道,程恕一旦做出决定,几乎无法改变。那纯粹到近乎固执的思维,认定了“解决问题”和“阻止坏事”,就会径直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而这条路,前方是那个心思叵测、可能身怀邪术、且对信物志在必得的陈砚清。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对程恕安危的极致恐惧,将何遇琛的魂体寸寸缠绕、勒紧。他感到自己那本就日渐虚淡的存在,在这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下,正在加速消散。昨夜陈砚清那仿佛看透一切、诱惑又冰冷的低语,再次尖锐地回响在他“耳”边:
“您本就要散了,不是吗?”
阴影中,何遇琛凝视着程恕平静却固执的侧脸,和他手中那枚牵连着过往恩怨与未知险途的玉玦。霜花,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窗户,将外面朦胧而危险的夜色,彻底隔绝,也仿佛冻结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