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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五谷丰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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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缩在柚子树杈里,盯着树下拿着竹扫帚的男人。
这人长相瘦削,像他拿的扫把一样干瘪,从自家一路撵着乔麦到了村子尽头,还是不肯罢休。
乔麦只是学着上辈子见到的流浪猫,主动上去蹭了蹭这男人的裤脚,以为对方会好心地拿出火腿肠或者丢给他一些剩饭,谁知等来的是一个巴掌和一把穷追不舍的扫帚。
别看男人瘦削,力气一等一地大,乔麦感觉自己内脏都快要被拍碎,身体内部在隐隐作痛。男人气势汹汹,不知道大早上生了什么气,乔麦逃到路的尽头,老实地躲在树上等男人离去。
春日的柚子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飘着淡淡的清香,乔麦在其间忍不住打了好个喷嚏,喷气的力道回弹到身体,再随着肌肉拉扯到全身,胃部翻涌在叫嚣着饥饿。
乔麦伸出爪子在树上深抓了一把,思考从那男人脚下穿过去的可能性,小概率可以逃跑,但大概率会被扫把击中,以男人的力道,他可能会直接被拍碎在地。
思忖片刻,他夹着嗓子用最细的声音,讨好地“喵喵”叫了几声。但那男人没有丝毫被软化的迹象,反而双手握紧了扫帚把手,眯起垂着眼袋的眼睛,与乔麦一样,他在等待时机。
服软的计划不可行,对方只想要他的小命。
乔麦爬上更高的地方,缓慢移动到树枝,直到细细的枝头卡进肉垫的缝隙里,枝头的叶子开始颤动。
“想踩断树枝?”男人紧盯着他,左边嘴角翘起,露出半口烂牙,一脸不屑一顾的神情。
乔麦向树枝尖端走过去,男人有些疑惑乔麦的举动,现在的高度起码有三四米,一只小奶猫怎么敢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想看清乔麦的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乔麦后退一步复原了树枝,他迅速跳上男人的头顶,再次发力蹦到地面。男人回过神来,手摸一把头顶,随即暴怒,一脚用力踢上了乔麦的肚子。乔麦翻滚两圈,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乔麦很想就地趴下,但男人在空中挥舞起的扫帚让他不敢停歇。
他偏过身体,拉扯的动作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乔麦快速调整姿态,强撑着站起来,这时扫帚打下来重重拍在了乔麦的左后腿,“咔”地响起骨头断裂的声音,乔麦只能靠着三只腿朝另一边狂奔。
那男人还想追赶,被斜靠在墙边的扫帚绊了脚,一个踉跄扑在了地上。
乔麦逃过一劫,他跛脚在田埂上奔跑,像感知不到剧痛般,仅靠着求生的意志向前跑着。终于跑到了没人的地方,乔麦才敢停下来颤抖,后怕像隐秘的刺,只知道痛,却不知道痛在哪。
乔麦想,那村子里有个“疯子”,自己不能再去那地方讨吃的了。他想起了猫妈妈,是不是也是因为从这样的情况中为自己寻觅食物而受伤呢?
小路上一只灰白色的小猫瘸着一条腿,低头缓缓前行,春风吹过比乔麦高许多倍的杂草,乔麦似要隐没其间。
他想,猫妈妈已经够爱他了,或许猫这样的种群就是等孩子大了就会放手,养育这样一只不会抓老鼠的孩子,每天费尽力气从人类手中讨些吃的,猫妈妈也很苦恼吧?
此刻,人类的灵魂里住进了猫的灵魂,乔麦恍然间意识到事情早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思考,人类的语言、动作、行为,一切于现在的他都是行不通的。动物生存是物竞天择,动物的一生没有那么多容错率,稍不留神,就会一命呜呼。
乔麦在草丛中趴了一会儿才出来绕到村口,村口出去是柏油公路,两旁种着高几十米的大树,新发的绿芽冒出枝头。一辆辆车开过,从乔麦的视角看过去,像一只只庞大的钢铁巨兽快速掠过。
春风吹拂,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乔麦抬起头,查看是否有路标。可惜眼睛左右都是繁茂的树,没见到指示标牌。他只好低下头继续观察来往的车辆,看哪个方向的车子更多些。
虽然在村子里受了些苦头,但乔麦内心从未对人类失望过。他想,那男人肯定是特殊的,其他的人类不会这样对它的。
所以,乔麦还是想要找个人多的地方,最好是人类聚集的城市,能像上辈子遇到过的流浪猫那样去讨些吃的。
而乔麦判断人多的依据就是车多,于是,在观察了约十几分钟后,乔麦毫不犹豫地走向右边。
自从前天白天在牛棚吃了剩下的食物,乔麦就没再进食过。身上的痛感比饿感更甚,一路坎坷,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点安心,只有找到食物,他才敢真正停下来休息。
车流不息,来来往往。乔麦无法预估自己走了多久。这是他猫生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踏上自己流浪的路,精神和身体双重压迫下,意识开始模糊。
乔麦想,常言说猫有九条命,躺下来休息一下应该没事的。他看到远处的停车场,有人的地方让他安心了一些,但总归不敢靠近,断掉的腿在提醒他不可盲目,乔麦在草丛里疲惫地闭了眼。
天空变得灰暗,一滴一滴的雨从天空落到树叶上,在树叶间来回传递,最后滴落在乔麦的身上,打湿了灰白色的毛发。乔麦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雨水苦涩,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动物受伤和人受伤差不多,一旦躺倒,便很难再次站起来了。乔麦睁开眼睛,尝试了许多次,却一次也没能撑起身体。雨不停地滴落在他身上,不止打湿了表面的长毛,也开始渗透进内里的绒毛。
布满蛆虫的动物残骸开始出现在乔麦的脑子里,那扭动着啃食他身体的幻想麻痛挥之不去。
乔麦猫生第一次感觉到害怕、恐惧且无能为力。生命流逝的感觉无比清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努力睁开的眼睛不知不觉间闭起。
他想,原来猫死的时候和人一样,是没有感觉的。
远处有老人弓背打伞走来,黑色的绣花布鞋被湿漉漉的地面浸湿,表面依旧干净。布鞋在柏油路上停顿几秒,蹒跚着踩进了泥里,她回身将伞放在柏油路上,颤抖地扶着树干扒开了草丛,将乔麦抱起。
“哎呀,还活着,这么好看的小猫,怎么在这里?”老人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从斜挎包里拿出手帕,替乔麦擦拭身上的雨水。
乔麦动了下,没醒。
老人躬身缓慢地捡起伞,起身时腰酸痛得叹了口气,她拿起伞等待了一会儿,向前方走去。
“本来要去通明山拜神仙的,路上遇到你。人不能见死不救,不然神仙要怪罪的,”老人嘟囔着自言自语,低头看了眼乔麦,“我带去你个好地方,我听广播里说过啊,那里给小猫吃饭的,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自己。”
远处硕大的大理石牌坊上写着通明山三个大字,往上是一条隐入树林的阶梯,形形色色的信徒正手持供品走进通明山的大门。
老人蹒跚地走过停车场,却没走向那指着登顶指示牌的阶梯。
她走上左边一条小路,佝偻着朝前张望。地面没有特意修缮过,但有许多石子,足以覆盖泥地。老人跟随这条路,一直走到了底。
乔麦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下。他看见自己面前有双沾着薄泥的黑色绣花鞋,黑色的缎面上绣着白色的小花,中间缀着黄色的花蕊,十分雅致。
那绣花鞋的主人见他醒来,笑了笑,说:“你醒啦,才放下你就醒了,你与这里是有缘分的。”乔麦听出老人年纪很大,动物嗅觉敏锐,他甚至闻见一丝淡淡的腐朽味道。
乔麦没来得及抬头看老人的脸,她已经背身缓步离去。老人拿着伞,一晃一晃。他对着老人快要消失的影子,“喵”了一声。
缓了缓神,乔麦偏过身体发现他靠在一根暗红色的立柱边,立柱下方有一圈圆形的石柱础,这立柱与牛棚那根饱经风霜的木棍不同,表面光滑圆润,有修缮痕迹。
顺着立柱向上看,乔麦瞧见了掉了色的木头屋檐,精细的榫卯结构,看见翘脚屋檐上挂着鱼状的风铃,下方垂着红得发黑的布条,随风轻荡。
乔麦想要起身,碰到了立柱上挂着的楹联。他用上辈子偷偷学来的一点文化,拼凑出上头的字,上面写着“霜爪守五谷丰登”。
他正想看另一边的楹联,目光掠过门口时却停在一双眼睛上。
乔麦不知道有多少人重新投胎能拥有记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都会对死前的记忆记得清晰,但乔麦敢肯定,这双眼睛属于上辈子自己救下的那只小猫。
虽然那晚的夜色昏暗,虽然他没看清小猫的毛色,但那冷静淡然又锐利的眼神,乔麦不会忘记。
而现在,他在石头的门槛边,再一次见到了这双眼睛。
这一次,乔麦看清了。那晚被他救下的小奶猫已经长大,比猫妈妈的体型更大,浑身覆盖着油亮发黑的皮毛和星星点点橙黄色的毛发。
那晚反光的眼睛,此刻乔麦看得更加清晰。那是纯粹的暗金色,是不需要阳光,不需要外物提供颜色渲染的暗金色,是黑暗深渊中流浪的千万条金色细蛇,乔麦移不开眼睛。
黑猫矫健地跳过门槛,径直朝着乔麦过来,乔麦还沉溺在那双眼睛里,直到对方把自己叼起来。像猫妈妈叼着他那样,轻易地,稳准狠地叼上了他的后脖颈。
乔麦没有挣扎,对方的牙齿没有刺破皮肤,但传来温热。
莫名地,乔麦觉得自己得救了,仿佛这只猫也认出了自己,准备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转换角度的瞬间,乔麦看见另一边的楹联,上面写着“金瞳镇八方鼠辈”。
【金瞳镇八方鼠辈,霜爪守五谷丰登】
乔麦想,五谷丰登,听起来就有饭吃,应该饿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