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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默的山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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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战术推演课上。
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阳光(那时候火花塔的光芒还能模拟出更接近自然的日照)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老师正在讲解一场经典战役的得失,她突然举手。
“教授,如果当时指挥官选择分兵掩护难民撤离,而不是强攻要塞,胜率会降低多少?”
她的声音很静,但每个字都清晰。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那场战役是“胜利的典范”,从未有人质疑过指挥官“放弃少数、保全大局”的决策。
教授推了推眼镜,调出数据模型。几分钟后,结论显示:胜率从87%降至58%,但平民伤亡减少94%。
“看,”教授说,“这就是代价。战场没有完美选项。”
她看着那些数据,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但58%的胜利,也是胜利。而那94%的人……本可以活着。”
下课铃响了。她收拾东西离开,没有争辩。
我坐在后排,看着她的背影。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住了那双眼睛——清澈,坚定,深处藏着某种……不妥协的柔软。
后来知道她叫艾莉娅,理论课第一名,实战课中上,但“过于理想化”的评语出现在每一份教官评价里。
希卡利(那时他还只是个喜欢泡在实验室的怪胎)有次盯着她的成绩单说:“有趣。她的理想主义有完整的逻辑链支撑,不是空想。只是前提假设比我们多了一个变量。”
“什么变量?”
“生命的不可替代性。”希卡利在数据板上写写画画,“她把每个生命都当成一个独立的、不可复制的系统。在战场上,这会导致决策树无限复杂化,效率低下。”
“但正确。”我脱口而出。
希卡利看了我一眼,没说话。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数据支撑的情况下,凭直觉认同了一个“不效率”的观点。
(二)
我们三个被分到一组执行第一次S级任务时,我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虽然她确实好看),也不是因为她聪明(希卡利更聪明)。
是因为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完整感”。
我和希卡利,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偏科”的。我擅长战术和力量,他擅长科技和计算。我们像两把锋利的、指向明确的手术刀。
但她不是。她是……容器,是调和剂,是能让两把手术刀在切割时避开要害、甚至边切割边缝合的、温暖的手。
任务途中遭遇伏击,希卡利第一时间计算撤离路线和反击概率,我开始规划火力压制方案。
她却在通讯频道里说:“等等。他们的攻击模式不像要全歼我们,像在驱赶。前方有东西。”
三秒后,希卡利调出深空扫描图——前方有未标记的空间乱流,闯入就是死。
“你怎么知道?”我问。
“感觉。”她说,顿了顿,补充,“他们的能量炮充能时间比标准慢整整3个光时,弹道故意偏移。是警告,不是击杀。”
我和希卡利对视一眼。那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数据和战术推演无法覆盖的——对生命意图的直觉。
后来,在安培拉面前,她毫无惧色地阐述那套“丰盛”理论时,我站在她侧后方,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微微发光的侧脸,心脏的位置第一次传来一种陌生的、沉重的悸动。
不是欣赏,不是敬佩。
是恐惧。
恐惧如此明亮、如此纯粹的理念,会在这个残酷的宇宙里被撕碎。恐惧我无法在她选择这条艰难之路时,完全护住她。
所以当她决定接受那个黑暗坐标时,我没有再强烈反对。
因为我知道,那是我能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支持”——尊重她的选择,然后,用我全部的力量,去成为她选择背后的盾。
(三)
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我不知道。
也许是在每一次她疲惫地从议会回来,我会“刚好”煮好她喜欢口味的能量液时。
也许是在每一次她受伤,我发现自己批阅文件的手会控制不住颤抖时。
也许是在每一次看到她和希卡利为了某个数据或理念争论,两人眼中闪着同样专注的光,而我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守护时。
希卡利懂她的理念,能与她在思想的巅峰对话。
而我……我只懂如何让那些理念,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被刀剑和炮火摧毁。
这让我安心,也让我……孤独。
我见过她最脆弱的样子。
不是受伤,是那次“塔拉事件”——她花了五年时间斡旋、几乎成功的跨文明合作项目,因为其中一个文明的内部政变毁于一旦。新上台的统治者撕毁了所有协议,还公开嘲讽她的理念“天真得可笑”。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天。
我和希卡利轮流守在门外。第三天夜里,我实在忍不住,用队长权限开了门。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周围散落着数据板。没哭,只是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
“艾莉娅。”我蹲下身,声音干涩。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眼神聚焦了一瞬,又涣散。
“佐菲,”她轻声说,声音沙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那个永远坚定、永远清晰的她,在那一刻,露出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的裂痕。
我喉咙发紧,想说的话堵在胸口。我想说“不是你的错”,想说“那些人不值得”,想说“放弃吧,有些黑暗无法照亮”。
但最后,我只是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休息。”我说,声音是我自己都没听过的低沉,“明天,我陪你去看看那些因为你的协议,这五年里免于战乱的孩子。”
她怔住,眼灯一点点亮起来,然后猛地闭上,肩膀微微颤抖。
我没有抱她。只是放在她肩上的手,稍稍用力。
那是我离“越界”最近的一次。
(四)
希卡利知道。
不,他“计算”出来了。
有一次,在连续处理了七十二小时边境危机后,我和他在办公室对着星图,她趴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
希卡利突然说:“你的能量场,在她周围时,稳定度会提升15%,但波动频率会降低。这在战斗中是优势,在情感上……是破绽。”
我手指一顿,没有抬头。
“她对你很重要。”希卡利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实验数据,“重要到会影响你的战术判断。上次在克尔伯星区,你为了掩护她预判的撤退路线,多承受了一次本可以规避的炮击。”
“那是正确决策。”我说。
“正确,但不效率。”希卡利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如果是为了救泰罗或赛文,你不会用那种方式。你会计算更优解。”
我沉默。
“需要我帮你做情感抑制的辅助程序吗?”他问,听起来很认真,“或者,向她提出正式的结合申请。根据光之国法律,高阶官员联姻需要提前报备,但你们的适配性应该很高。”
“希卡利。”我打断他,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我,蓝色的眼灯平静无波。
“别管。”我说。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继续处理数据。好像刚才只是讨论了一个普通的战术问题。
我们都知道,有些事,不能说破。
说破了,这个三角形,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五)
我嫉妒吗?
嫉妒希卡利能和她进行那些我完全听不懂、但让她眼睛发亮的讨论。
嫉妒泰罗能理所当然地叫她“艾莉娅姐姐”,蹭她的茶,跟她抱怨训练好累。
嫉妒赛罗那小子——是的,我注意到了,那小子看她的眼神。年轻,炽热,不加掩饰。他会为了她一句夸奖拼命训练,会因为她一个微笑愣神半天。
但我最嫉妒的,是我自己。
嫉妒那个能理所当然站在她身边、以“战友”和“队长”的身份关心她、守护她的自己。
因为这个身份,也是一道墙。
一道我亲手筑起,然后把自己关在外面的墙。
我可以命令她休息,可以替她挡下所有明枪暗箭,可以在她迷茫时给她一个方向。
但我不能在她深夜疲惫时,轻轻抱住她。
不能在她因为理念受挫而难过时,吻去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不能在她又一次完美地解决了星际争端,带着淡淡的笑容回来时,对她说:“不只是做得好,艾莉娅,我为你骄傲,还有……我爱你。”
“爱”这个字,太沉重,也太轻浮。
沉重到会压垮我们三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压垮她肩上已经不堪重负的理想。
轻浮到……配不上她所经历的一切,所承担的一切。
(六)
所以,就这样吧。
让那份感情,沉在我能量核心的最深处,像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
让她永远是我的执行官,我的战友,我可以用生命去托付后背的人。
让希卡利永远是她思想上的共鸣者,是她可以肆意争论、无需解释的知己。
让泰罗、赛罗、梦比优斯他们,永远是她眼中需要引导、也值得骄傲的下一代。
而我,就做那座沉默的山。
在她需要时,是依靠。
在她前行时,是背景。
在她发光时,是那片承载光芒、也掩去自身轮廓的,静默的夜空。
能这样守护你,艾莉娅——
以光之国宇宙警备队队长的身份。
以佐菲之名。
以我全部的生命与忠诚。
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佐菲的独白,是守护者的枷锁,是理性者的囚牢。他的爱是沉默的星轨,恒定地环绕,却永不敢靠近。他给了她整个宇宙的安全,唯独不敢给自己一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