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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宫有灶 ...

  •   静思苑的秋天,是从一碗冷透的糊糊开始的。

      陈灵坐在掉漆的木桌旁,盯着面前粗陶碗里那坨灰绿色的东西。它安静地呆在碗底,表面在傍晚的寒气里结出了一层滑腻的膜,两片发黑的菜叶嵌在其中,像某种不祥的标记。

      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抽搐——不是饥饿,是抗议。

      她穿来三天,这碗东西就吃了六顿。早一顿,晚一顿,顿顿如此。

      “姐姐,快吃吧,要凉透了。”坐在对面的小满小声催促,她已经捧起自己的碗,小口小口地啜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吞咽的是再正常不过的食物。

      陈灵没动。

      她的目光从糊糊移开,扫过这间屋子:漏风的窗户用破布塞着,墙面斑驳,一张瘸腿桌子,两张硬板床,墙角堆着些杂物。属于她的全部财产,是床头那个小小的粗布包袱。

      三天前,她还不是陈灵。

      她是另一个陈灵,二十七岁,某五星酒店中餐厅最年轻的副厨,正为了即将到来的升职考核熬夜研发新菜。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十七岁、因“冲撞贵人”被发配到冷宫的小宫女。

      记忆融合得粗糙,像没和匀的面团,东一块西一块。只记得原主十岁入宫,在尚食局烧了三年火,两年前不知怎的得罪了管事,被扔到这比冷宫还偏远的静思苑。

      静思苑,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是宫城西北角一片荒废的院落群。住着些先帝时期遗留下来的太妃、美人,以及像她们这样犯过小错、或根本就是被遗忘的宫人。

      “姐姐?”小满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担忧。

      陈灵终于拿起勺子,舀起半勺糊糊,送进嘴里。

      下一秒,她猛地顿住。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陈米的馊气混着不明野菜的苦涩,盐放得吝啬,却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直冲鼻腔。口感更是糟糕,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舌头,咽下去时刮得喉咙发疼。

      她放下勺子,看向小满。这丫头正低着头,专注地挑出糊糊里稍微完整些的米粒,小心翼翼送进嘴里。

      “小满,”陈灵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东西……一直这么难吃?”

      小满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点困惑:“难吃?静思苑的饭食……不都是这样吗?”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王公公说,咱们这样的人,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陈灵没说话。

      她起身,走到屋角的炭盆边。盆里只剩下些将熄未熄的余烬,吝啬地散发着最后一点温度。这是静思苑每日唯一的“恩典”——每人巴掌大的一小筐炭,得紧着用才能熬过寒夜。

      目光落在炭盆旁那个小布包上。那是原主留下的,她早上翻看时发现的——三个干瘪发皱的红薯,表皮已经长出灰白的斑点,摸上去硬邦邦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厨师的本能开始在脑中运转。

      这红薯放了多久?水分流失严重,淀粉糖化……如果用慢火烘烤,让残余的淀粉充分转化为糖分……

      “小满,”陈灵转身,“想不想吃甜的?”

      小满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陈灵已经蹲下身,用火钳小心地将炭盆里尚有余温的灰烬拨开,形成一个浅浅的坑。她拿起那三个红薯,掂了掂,选了最小、看起来最干瘪的一个,埋进炭灰里,又捡了几根细柴架在上面。

      “姐姐,你这是……”小满也凑了过来,蹲在她旁边。

      “烤红薯。”陈灵简短地回答,俯身对着柴枝轻轻吹气。

      一次,两次。微弱的火星明灭,终于,一缕细细的青烟升起,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苗舔上了柴枝,噼啪作响。

      火光映在两人脸上。小满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簇小小的火焰,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红薯在炭灰里慢慢加热。起初什么变化都没有,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甜香,从灰烬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小满的鼻子动了动。

      又过了一会儿,香气变得清晰起来——那是红薯表皮在炭火炙烤下焦化产生的香气,混着淀粉转化为糖分后特有的、朴素的甜。

      陈灵用火钳把红薯扒拉出来。表皮已经烤得焦黑,裂开了几道口子,金黄色的内瓤暴露在空气中,冒着腾腾热气。

      烫。她忍着,把红薯掰成两半。更浓郁的甜香轰然散开,混着炭火气,瞬间填满了这间冰冷破败的屋子。

      一半递给小满。

      小满双手接过去,烫得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却舍不得放下。她鼓起腮帮子使劲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陈灵看着她。

      小满嚼得很慢,很慢。然后她停住了,眼睛盯着手里那半块红薯,愣住了。过了好几秒,她才抬起头,看向陈灵,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姐姐……”她的声音有点抖,带着不敢置信的腔调,“是……是甜的。”

      她说完,又赶紧低下头,咬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用力嚼着,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

      陈灵咬了一口自己那半。红薯很干,甜味也淡,远比不上她记忆中的任何品种。但在这一刻,在这间漏风的冷宫厢房里,这块简陋的烤红薯,却有着某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她们都没再说话,就着炭盆最后一点微光,小口小口地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小满连粘在手指上的一点焦皮都仔细舔干净了,然后看着空荡荡的炭盆,发了好一会儿呆。

      “姐姐,”她忽然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明天……还能有吗?”

      “有。”陈灵说。

      不止明天。

      她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心里那簇属于厨师的、几乎要被这三天冷饭浇灭的火苗,重新燃了起来。

      去他的馊饭糊糊。

      去他的“有口吃的就不错”。

      老子要吃饭。

      吃人该吃的饭。

      ---

      炭盆彻底熄灭了。

      小满已经缩在床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空了的粗陶碗,嘴角带着一点浅浅的、满足的弧度。

      陈灵坐在床边,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弱月光,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两颗小小的、坚硬的种子——是从那个红薯的尖端抠出来的。品种很差,干瘪瘦小,能不能发芽都是问题。

      但她还是小心地用一块破布把它们包好,塞进了怀里。

      然后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

      十月的夜风灌进来,冷得刺骨。静思苑沉寂在一片黑暗里,只有远处某个院落还亮着一点微弱的、摇摇晃晃的灯光,像是随时会被风吹灭。

      陈灵望着那片黑暗,心里开始盘算。

      炭不够。食材几乎没有。工具只有最简陋的瓦罐陶碗。人手……只有她和小满。

      但有些东西,她有。

      如何辨别可食的植物,如何利用有限的热源,如何让最简单的食材发挥最大的风味,如何——在绝境里,依然给自己和身边人弄出一口像样的吃食。

      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窗外的黑暗里,忽然传来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陈灵警觉地看去。

      月光下,院子角落那丛半枯的荒草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看身形是个孩子,裹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袍子,在寒风里缩着肩膀。

      那孩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辨认方向。然后,他抽了抽鼻子,脑袋转向了陈灵这间屋子。

      陈灵立刻关上了窗缝。

      隔着破旧的窗纸,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这边停留了很久。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渐渐远去了。

      她回到床边,躺下。

      被褥又薄又硬,冷得像铁。但她闭上眼,脑子里翻腾的却不是寒冷。

      是明天。

      明天,她要仔细看看静思苑里到底长着哪些“杂草”。

      明天,她得想办法把那口漏水的破瓦罐修一修。

      明天……或许可以试试,能不能从王公公那里,多换半筐炭。

      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陈灵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望着头顶朽坏的房梁。

      第一步,就从让那碗糊糊变得能下咽开始吧。

      她这样想着,终于放任疲惫涌上来,沉沉睡去。

      窗外,静思苑彻底陷入了沉睡。

      只有夜风穿过破败的门廊,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而在某个角落,一丝极淡的、属于烤红薯的甜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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