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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忙碌了一下午,潘浩宇放下手中的农具,打算休息一会。
      他蹲在田埂上,手上的橡胶手套还没摘,指尖捻起一撮泥土,指腹先触到湿润的凉,再碾过细碎的沙砾与腐殖质的软。他把那撮土凑到鼻尖,潮湿的腥气裹着草木腐烂的微甜,混着梯田特有的熟土气息,顺着呼吸钻进肺腑,熨帖得让人心安。
      “湿度刚好。”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田垄间掠过的风揉得发轻,尾音落在青翠的秧苗上,惊起两只蹦跳的小蚱蜢。
      这是他辞掉深圳的工作,回滇南老家的第四个月。从前他是写字楼里西装革履的产品经理,每天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原型图和需求文档死磕,会议室的转椅一坐就是十小时,腰椎早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发僵,手腕也积下了腱鞘炎的隐痛。最后压垮他的不是没完没了的加班,不是 KPI 的催促,而是某个凌晨三点,他盯着屏幕上两个按钮的间距,来来回回调整了四十分钟 —— 而那个功能,连他自己都清楚,根本没人会用。
      那种虚无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递交辞呈时,上司拍着桌子瞪他:“你疯了?年薪六十万说不要就不要?”
      有些疲惫是说不透的,就像写字楼窗外永远灰蒙蒙的天,像会议室里循环往复的争执,像深夜屏幕上毫无意义的按钮间距。这种生活中唯一的 “奢侈”,是那台笔记本电脑里,那个MC存档。
      那是他从大学就开始玩的单人世界,一晃十三年。最初只是为了生存挖洞、砍树、种小麦,后来慢慢建起了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在地下挖了错综复杂的红石工坊,还在后山养了满山的猫 —— 它们会蹲在橡木栏杆上,尾巴扫过像素化的草坪,偶尔发出 “喵呜” 的像素音效。他从不联机,不跟人分享截图,也不录视频。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世界,像都市人藏在心里的秘密花园,隔绝着写字楼里的焦虑与虚无,是他对抗现实的最后一块自留地。
      他没解释。只默默打包了三箱书和杂物,把用了七年、磨出包浆的电竞椅留给了室友,最后只带走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双因为常年敲键盘、屈伸时隐隐作痛的手腕,回到了这个在地图上可能只是个模糊小点的小村子。
      爷爷留下的三十亩梯田荒了三年,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根茎盘缠在田埂上,得用镰刀割、用锄头刨,才能清出一点空地。四个月下来,他只整理出五亩能种水稻的地,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茧,胳膊和小腿被晒得黝黑发亮,汗珠子砸在泥土里能冒出细小的尘雾,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一锄头下去,泥土翻开时的沉坠感是真实的;每一株秧苗插进田里,根须裹着泥水扎进土壤,他能算出秋天大概能收多少稻谷;每晚躺在老屋的硬板床上,腰酸背痛得像是散了架,但睡眠是从未有过的深沉,连梦都没有,只有窗外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鸣。
      潘浩宇站起身,双手撑着膝盖,狠狠捶了捶发酸的后腰,骨头缝里传来轻微的脆响,带着劳作后的酸胀与舒展。他正要弯腰继续插秧,视野的边缘突然泛起一阵细碎的闪烁。
      不是熬夜太久的眼疲劳,不是阳光刺眼的光晕 —— 是像素点的闪烁。像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跳出的马赛克,可那些方块状的光斑不是杂乱无章的,它们在 “吞噬”,从湛蓝天空的边缘开始,以清晰的界线向中心推进,像有人在澄澈的天幕上硬生生贴了一块规整的方块幕布,带着一种机械的、不容抗拒的诡异。
      他猛地抬头。
      原本澄澈透亮的天空,已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熟悉的湛蓝,一半是大小均匀的淡蓝色方块,边缘锐利得像刀割,整整齐齐排列成完美的网格,没有一丝缝隙。天上的云朵也泾渭分明,一半是蓬松舒展的真实云团,一半是静止在固定坐标上的白色羊毛方块,连风都吹不动它们,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一点预警。
      现实世界,就这样在他眼前,以非黑即白的姿态,开始重构成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区块加载……” 潘浩宇喃喃出声,语气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荒诞的笃定。玩了十三年 MC,他对这个过程太熟悉了 —— 新区域被加载进内存时,地形、植被、水体以清晰边界逐层渲染的视觉效果,和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被加载的是他脚下的现实。
      他低头看向脚下的田埂。泥土正以清晰的界线 “固化”,界线一侧是带着湿润质感的真实泥土,细碎的沙砾、腐殖质清晰可见;界线另一侧,已彻底变成统一的、带着浅绿草纹贴图的草方块,冰冷、规整,完全失去了泥土该有的温度与呼吸。
      鞋底泥土的黏腻触感,变成草方块的平整贴图质感,没有石子的硌脚,只有一种单调的、重复的硬实感。
      不过瞬息,目光所到之处,真实的肌理被像素化的规则吞噬。
      潘浩宇没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可大脑却异常冷静,十三年的游戏记忆被飞速调取、分类、梳理:
      草方块是第一层基础地形,硬度 1,用手就能挖碎,下方大概率是泥土层;
      往下是泥土、石头、沙子,矿石会藏在 16 层以下的深层;
      树木会拆解成橡木或白桦木方块,叶子是独立的半透明贴图,会随机掉落树苗;
      水体会变成静止的水方块,表面有流动动画,却不会真的漫出来,也不会渗透;
      生物 …… 生物会变成游戏里的像素模型吗?会不会保留原本的习性?
      潘浩宇抬脚跨过田他走到旁边的小水渠前,昨天下雨时,渠里的水流还带着浑浊的土黄色,湍急地冲刷着渠壁,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而现在,水凝固了。
      表面是 MC 里标准的 “水方块” 纹理:淡蓝色的底色,印着有规律的波浪纹路,边缘与渠壁严丝合缝地形成 90 度角,规整得有些诡异。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探进水方块 —— 触感既不是水的凉润,也不是冰的坚硬,而是一种带着轻微弹性的胶状物,温度均匀得像恒温的硅胶,指尖划过没有丝毫阻力,却也留不下半点痕迹,抽出来时,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水渍。
      “粘液块加水方块的特性混合……” 他皱起眉,指尖还残留着那层奇异的触感。
      “psss psss pssss ……”耳边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潘浩宇循着声音看去,两只蠹虫正在草方快上扭动身体。
      是刚刚的那两只蚱蜢。
      他蹙眉看向自己,袖口挽起露出的半截手臂,皮肤肌理、橡胶手套的特殊颗粒感衣物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或许人类不会被转变为史蒂夫或者普通村民?
      思考片刻后,潘浩宇扯下手上的手套塞到衣服口袋里,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触摸水渠中的水方块。
      让他意外的是,指尖接触过的水方块,竟瞬间恢复成真实的水流。
      我的接触能让像素化物体直接恢复现实形态。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振,指尖的力度不自觉加重了些。
      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老屋的方向快步走去。空气里原本浓郁的泥土腥气,也渐渐被一种单调的、类似塑料的淡味取代。
      老屋青砖墙早已褪去斑驳的烟火肌理,化作一片规整的方块阵列,冷硬的轮廓在立方体光柱下泛着像素特有的锐利光泽。潘浩宇俯身细看,指尖划过墙面——一块砖块触感粗糙、带着深灰色贴图,是标准的“石砖方块”;相邻的那块却覆着淡绿色苔藓纹理,指尖能摸到贴图边缘的细微凸起,是“苔石砖方块”;而墙角被雨水侵蚀多年、布满细纹的砖块,竟直接转化成了“裂纹石砖方块”,每一道裂痕都被复刻成像素化的黑色线条,整齐得诡异。
      “材质基于现实属性映射。” 他指尖摩挲着两种材质的交界处,感受着截然不同的质感,低声记下这个关键发现,“磨损程度、表面附着物,直接决定了转化后的方块类型。”
      他刻意用掌心按住一块石砖方块,等待了三秒。果然,石砖方块瞬间消失,原本的青砖恢复了原貌,带着真实的粗糙与温度 —— 像素化在他的接触下,实现了瞬间逆转。
      “接触即可逆转,无需长时间按压。” 他修正了之前的猜想,心里多了几分底气。片刻后,潘浩宇掏出口袋中的橡胶手套,重新戴在手上。
      木门也变了。原本带着岁月包浆、开关时总发出绵长吱呀声的老木门,此刻成了一扇标准的橡木门方块,深棕色的木纹贴图整齐排列,边缘切割得没有一丝弧度。他伸手推门,预想中的门轴摩擦声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清脆的“咔哒”——那是MC里橡木门开关的标志性电子音效,声音不来自转动的门轴,反倒像从空气里直接“弹”出来的,生硬地撞在空荡荡的堂屋墙壁上,又弹回来,带着莫名的空洞感。
      屋里的诡异感更甚。
      天窗透下的阳光不再是柔和的光斑,而是几束笔直的立方体光柱,淡金色的像素贴图在空气中凝固,连光线的折射都消失了。无数灰尘在光柱中悬浮,却不再是无规则的布朗运动,而是整齐划一地上下浮动,幅度、频率分毫不差,像被设定好参数的粒子特效,机械得令人心慌。
      墙上,爷爷的遗像还挂在原位。相框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物品展示框方块,边框是简洁的橡木纹理,没有一丝真实木头的瑕疵。而照片本身,则变成了一幅低分辨率的像素画——原本清晰的眉眼被模糊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色块,只能勉强辨认出人脸的轮廓和熟悉的轮廓线条,那些记忆里的皱纹、眼神里的温和,全被像素化的规则碾得粉碎。潘浩宇驻足看了片刻,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涩,混杂着现实被篡改的荒诞感,指尖下意识地想去触碰相框,却又在半空停住——他怕那仅存的轮廓,也会在触碰间彻底消散。
      他在堂屋中央站定,缓缓闭上眼睛。
      并非逃避,是剥离视觉干扰,用其他感官验证这个异变的世界。
      屋外的风声不再是自然的呼啸,没有强弱变化,没有方位差异,变成了一段循环往复的环境音效。他默数着秒数,一次、两次、三次……每10.4秒,风声的起伏、节奏就会完全重复一次,像被按下了循环键,没有丝毫变数;偶尔传来的鸟叫声更是机械,每次的音高、时长、停顿都一模一样,像同一盘磁带被反复播放,听不出半分生机,只剩电子合成音的冰冷。
      原本弥漫在屋里的泥土腥气、木头受潮后的霉味、灶台残留的烟火味,这些真实而复杂的气味都消退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标准化”的气味:墙角蔓延过来的草方块,散发着干燥的纸板味,没有丝毫泥土的湿润与腥气;桌椅转化成的橡木方块,是纯粹的未上漆松木味,单调得没有层次,闻不到老木头特有的沉淀感;而石砖墙面则飘着一股潮湿的水泥味,冷硬得不含一丝温度。每种气味都泾渭分明,却少了真实世界该有的交融与烟火气,闻久了让人胸口发闷。
      他睁开眼,伸手摸向旁边的木桌。桌面已是橡木方块的表面,光滑得没有一丝木纹起伏,没有结疤,没有磨损,温度均匀得像恒温的金属,完全失去了老木头的温润与肌理。但当他用力按压时,指尖却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弹性——那是真实木头残留的触觉反馈,没有被像素化的规则完全覆盖,像一道微弱的信号,证明这里曾是真实的存在。
      “五感全部被游戏环境替代。” 他收回手,大脑飞速梳理着信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然而我的接触能瞬间逆转像素化。”
      “那么味觉…… ,那些像素食物真的能吃吗?”
      他转身走向厨房,脚步踩在已经变成橡木木板方块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嗒”的轻响,同样是游戏里的脚步声音效,清脆、统一,没有丝毫差异,不会因用力大小、落脚角度而变化。这单调的声响在空旷的屋里回荡,更衬得四周死寂。
      水缸还立在墙角,已经像素化成陶瓦方块。原本粗糙的陶土质感、烧制时的砂粒痕迹、岁月留下的斑驳釉色,全被统一的红棕色陶瓦贴图覆盖,棱角切割得笔直锐利,没有一丝陶制品该有的弧度与温度。缸里的水早已不是液体形态,而是一块块淡蓝色的水方块整齐堆叠,表面印着规律的波浪贴图,静止得没有一丝涟漪,连光线照射都不会产生任何反光,像被定格的电子画面。
      他伸手拿起旁边的工具,这个木勺到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失去了纹理。
      兴许还加载了什么“农夫乐事”之类的mod,潘浩宇苦中作乐的想。
      他用木勺舀起方块状的水,没有一滴溢出,完全违背了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律。他犹豫了一下,把木勺凑到嘴边,让那块 “水” 滑进嘴里。
      没有味道,没有温度,甚至没有液体该有的流动感。还没触到嘴唇,就直接 “消失” 了 —— 不是化成水滋润喉咙,而是像被系统判定为 “食用完毕” 的物品,凭空湮灭,连一丝湿润感都没留下。
      放下木勺,他又走到米缸旁。缸里的大米已彻底变成一堆像素颗粒,正是 MC 里的 “大米” 物品,一颗颗堆叠在缸底。
      他伸手抓起一把,“大米” 颗粒在掌心互相碰撞,发出一阵细碎的 “沙沙” 声 —— 那是游戏里物品堆叠的音效,清脆却空洞。他捻起一粒,放进嘴里,颗粒瞬间消失像吃了一口不存在的空气。
      “不行。” 他松开手,白色的像素颗粒簌簌落回缸里,发出同样的堆叠音效,单调得让人烦躁,“像素食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有真实食物能满足生理需求。”
      这样想着,他取下右手的手套,捧了一抔水,手心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真实的水,怀着忐忑的心情,他张嘴饮下,清甜的凉意瞬间漫过舌尖,带着泥土的微腥与矿物质的,这是真实水源独有的滋味。喉咙被滋润的舒爽感传来,身体的干涩仿佛被抚平,他紧绷的肩背终于松弛,眼底泛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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