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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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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寒褚观,生于景和,卒于昭华。一生繁华,终归琅嬛。”
我停下手中的清理动作,墓圹里的这行字让我有些恍惚。
褚观,岳朝晚期的世家贵公子。史书记载他少时享尽人间富贵风流,自承“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后来编著那本传世名著《琅嬛书》又逢乱世,从繁华坠入困顿,最后散尽家财死于昭华五年。
寥寥几笔,就是一个朝代的尾声。
倘若能亲眼见一见他怀念的极致风雅是何景象,倘若那本《琅嬛书》能够完结,那历史的遗憾,是否就能被轻轻补上一角?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檀香混着旧纸的涩味,丝丝缕缕钻入我的鼻腔;耳边是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和着柔软的吴侬软语:
“醒了醒了!这姑娘命真大……”
“怪道这般造化,你们瞧这眉眼,活脱脱是观音座下玉女投胎,水做的人儿似的。”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繁复的木质床顶,怀里是我的考古笔记。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围在床边,好奇地打量我。我亦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这是哪儿?”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褚府啊。”一个丫鬟快人快语,“你晕倒在藏书楼后的巷子里,钟嬷嬷心善把你抬进来了。算你运气好,碰上我们家公子正广集天下奇书,府里缺人手整理,不然你这来历不明的,早被送官了。”
褚府...藏书楼...公子。
我猛地坐起。屋内是四面八方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窗外是层峦叠嶂的飞檐和精心打理的山石花木,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个底蕴极为深厚的仕宦之家。
“请问府上公子的名讳是?”
丫鬟与身旁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些许与有荣焉的傲然回答我:
“我们家公子,讳观。”
褚观。
这两字,如一记重锤,敲在我这个还在发掘他墓葬的考古人心上。
“现在是哪一年?”
“昭华元年。”
我轻轻笑出了声,丫鬟们交换着怜悯的眼神,大概以为我精神受了刺激。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笑里半是荒谬,半是狂喜。
昭华元年,一切都还未发生。那场五年后吞噬他的天灾人祸,那部未完成的《琅嬛书》,都还在时间的另一头。
而我,知微,一个知晓他一生的考古人,成了在他府中谋生的飘萍。
接下来,我靠着沉默寡言和刻意表现的勤勉,被留在了这褚府之中,只不过被安置在了藏书楼做最基础的扫洒工作。
褚家的藏书楼,名曰“梅花书屋”。楼高三层,缥缃盈架,插架三万余卷,自经史子集至稗官野史,无所不包。
如今正是春天,书屋前的西府海棠开得如积了数尺高的香雪,颇为好看。楼侧梅树与山茶相映,西番莲缠绕其下。
我每日的工作倒不难:拂尘、擦架、归整散落的书卷。楼里书卷浩如烟海,许多在后世早已散佚的孤本、抄本,此刻就安静地立在我眼前。因此我擦拭它们时,总是格外地小心。
而日常洒扫中,我总能听见其他仆役低声议论着:
“公子昨日又得了幅宋画,正邀祁家公子、陈家公子品鉴呢。”
“听说城外新起了个戏班,唱腔新颖,公子已经定了日子要去听。”
“蟹社的帖子送来了,就等今秋螃蟹肥了……”
......
只言片语,便拼凑出一个鲜活的正处于人生鼎盛时期的褚观。那个史书里的“纨绔子弟”,在此刻下人们的口中,是精通戏曲、书画、茶道,活得浓墨重彩的多才公子。
而我始终安静地听着。
在这深宅里,我得先活下来,像一粒尘埃般不起眼,却又必须落在他必经的砚台边。
倒不是为了攀附什么青云,只是想离那支传奇的史笔,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能改写那本《琅嬛书》未完的结局,这便是我无法对外人说的野心。
三日后,一尊青铜爵突兀地撞进我的视线。
它绿锈斑驳,纹饰狞厉,旁边贴着标签:“商周遗珍,重器。”
我只看了一眼,脚步便钉住了,只因那锈色浮得像雨后青苔。
考古者的本能压过了谨慎。我环顾四周无人,便用指甲轻轻刮开一小片锈斑,底下露出的不是天然矿化的铜绿,而是人为混合了漆皮和土锈的做旧。而爵身内壁,还带有特定工匠习惯的字符。
我已认出此为何物。
我参与整理过一批“昭华二年苏州潘氏作坊欺君案”的涉案物证卷宗,眼前这种做旧手法和暗记风格,与卷宗里记载的潘家独有的“伪古技法”如出一辙。
那场案子,因潘家向宫中进献伪古青铜爵,震动江南,最后满门抄斩。
而现在,是昭华元年。
这件未来引发血案的赝品,正被当作“破烂”,静静躺在褚观的库房里。
如果我闭口不言,一年后它可能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御前。届时追查来源,褚府上下,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如果我现在说出真相,一个婢女何以识得如此精深的作伪?我的来历,将成为更大的疑点。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骨缓慢蜿蜒而上。
正当我心神剧震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哎呀!”
下一秒,我被狠狠一撞,身体失衡又撞在了旁边一架多宝格上。
“哗啦——”
书册、卷轴、零星器物,纷纷砸落在地。
而那尊青铜爵,从我手中脱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令人绝望的弧线。
这青铜爵一落地,无论真假,我都成了毁了“主家珍宝”的罪人。
“咚——”
我几乎是用扑的姿势跪摔下去,双手并拢,在它底沿即将触地的毫厘之间,硬生生用手心接住了。
铜爵重重砸在我并拢的手心,震得我双臂发麻,指骨剧痛。
铜锈和尘土沾了满手,手心已渗出了血。东西没碎,但动静惊动了不少人。
我被押到藏书楼管事钟嬷嬷面前时,正跪在地上,冷汗湿透了里衣。兰心则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嬷嬷明鉴!奴婢只是路过,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是知微自己没拿稳!”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
我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穿越过来全得靠自己。
不过想让我背锅,也不是件易事。
“作死呢!”钟嬷嬷脸色铁青,她心疼地夺过铜爵仔细查看,目光如刀剜在我身上: “这库房里的物件,也是你们能——”
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翻看时,手指无意识抹过了我刚才用指甲刮过的地方。那一小片本就虚浮的“锈”,被她蹭掉了更大一块,露出底下更大面积的新亮铜色。
换做任何人,都明白这“一蹭就掉”的锈,意味着什么。
果然,我见嬷嬷的愤怒化作了惊疑不定的骇然。
“这…这是…”她声音都变了调。
机会来了。
若她为了推卸责任,咬定是我摔坏了古物,我百口莫辩。但若这东西本身就是假的,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嬷嬷息怒。”我的声音还带着颤,“奴婢刚才接过此物时,便觉锈色有异,正想禀报。兰心姑娘那一撞,奴婢为了护住东西,反倒…反倒蹭掉了些虚浮的皮壳。”
“此物恐怕并非真正的古器,乃是有人刻意做旧。若留在此处,他日被行家识破,追查来源,嬷嬷您掌管库房清册,恐怕难辞其咎。”
最后一句话轻轻落下,钟嬷嬷的脸色彻底变了。她攥着那铜爵的神情,像攥着一块烫手的火炭。
库房混入来历不明且真伪存疑之物,这干系远比处置一个笨手笨脚的婢女要大得多。
“你怎看得出来?”她厉声问,气势已弱了几分。
“奴婢家道中落前,家父曾喜好此道,耳濡目染,略知一二。”我给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此类浮锈,遇潮易泛,指甲可刮,绝非历经千年土蚀应有的质地。且内壁刻有暗记,似是作坊标记…”
“够了!”钟嬷嬷打断我,她盯着铜爵,又看向我还在渗血的手,眼神复杂变幻。
“你们两个,就在这儿跪着,谁也不许动!”她攥紧那铜爵,转身往藏书阁的前厅方向离去。
我知她是去找能拿主意的人了,不过,来的人会是谁呢...
杂物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兰心。
兰心脸上那点惊慌由假变真,我猜她大概没想到,她那一撞,会引出“做旧”这么大个罪名。
我平静地和她搭话:“你猜,现在嬷嬷心里更怕的,是我‘失手’摔了一件东西,还是她管的库房里,混进了足以以假乱真的东西?”
兰心身体一颤,强装镇定地回我:“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东西是你没拿稳,大家都看见了,与我何干?”
这都多老的桥段了,还用。
我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卷,轻轻笑了笑。
“是啊。所以,多谢你推我那一下。”我转头看向她。
兰心瞳孔一缩:“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若这是一件真品,我今日百口莫辩,轻则赶出府,重则送官。可偏偏,它是件赝品。”
“那追究起来,可就不止是‘失手’了。库房进出皆有记录,经手之人一个也跑不掉。你猜,到时候第一个被问话的,会是谁?”
兰心的脸“唰”地白了。
真是不经吓。
我转回头,不再看她。
在这里等待的每一息,都漫长而焦灼。
终于,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着不止一人。
我低着头,看见几双质地迥异的鞋履停在面前。最前方是一双青缎面方头履,鞋边精致白净。
接着是一道清亮含笑的年轻男声:
“抬起头。”
我依言缓缓抬头,先看见的是月白色的袍角,上边绣着疏落的竹叶暗纹。再往上,是腰间悬着的一枚镂雕玉佩,光华内敛。最后,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的眼像蓄着江南的烟雨,不笑时也像含了三分春水笑意。但这双好看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些许探究,落在我脸上。
褚观,褚宗子。
史书里的名字,笔记里的传奇,此刻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我心中那簇纯为历史而燃的火苗,忽地被这活色生香的风,吹得轻轻一晃。
而我,正跪在地上,手心染血,披头散发,满身尘土。
我忽而有些遗憾。我原以为和这样的传奇文人初见,必是瑶林玉树、谈吐生风。
“就是这东西?”他问,语气随意得像在问今日的茶点。
“回公子,正是。”钟嬷嬷战战兢兢递上铜爵,“这丫头说…是假的。”
褚观接过,指尖在被我刮过的地方轻轻一抹。
又一抹绿锈脱落。
他挑了挑眉,眼底那点漫不经心淡去,变成了一种更深的专注。他将铜爵举到窗边光亮处,仔细端详内壁的刻痕,手抚过纹饰的每一个转折。
整个杂物房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良久,他放下铜爵,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
“你如何看出来的?”
我伏下身,将之前对钟嬷嬷的说辞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说到内壁暗记时,我补充道:“此等简笔标记多见于坊间作坊,意在区分匠作批次,绝非古制。且刻痕新锐,无千年氧化之层叠包浆。”
说完,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我能感觉到褚观的视线,如无形的丝线,正缠绕在我低垂的脖颈上。
然后,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随意:“这东西撤了吧。库房册子记一笔‘伪古,弃置’。至于来源,你自行查清。”
“是、是!”钟嬷嬷连声应下。
“还有,你叫什么?”他问。
我悄悄抬头,猝不及防地坠入了他的眼眸。
“知微。” 我答。
“知微。”他念了一遍。
“明日不必再来洒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