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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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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言悄然退出那片暖香笑语的世界。
回到寂静的耳房,书案上的瓦当拓片压着的那张纸条,已多了一行新添的草书:
[ 茶甚佳,然饮之无味。闻北地有讯至,心绪纷然。
偶得半句:山河入梦,茶烟冷。
下句难续。卿可有意? ]
我望着他那句“山河入梦,茶烟冷”,笔尖悬停良久。这半句沉吟里,倒有风流尽处的凉意。
他是名满江南的贵公子,竟也会是嗅到山雨欲来的清醒客。有意思。
可我不能告诉他,之后真的会有大片风雨落在这个王朝大地上,那我便委婉提醒他多珍重如今的时日吧。
我落笔回道:
[ 且珍重,碗底春。 ]
搁下笔,我没有再回两忘阁。这纸背心事,是他卸甲后短暂的坦露。既已窥见,便不宜再闯入那片精心维持的暖融喧哗里。
暮色漫过檐角,远处两忘阁的灯火与笑语,渐渐模糊成一片与他纸上心境格格不入的遥远昏黄。
我顺着游廊往回走,行至转角,一枝海棠延伸而出,暗香幽浮。
我取出袖袋里用手帕包着的几块梅花糕,传来浓郁的甜香。李记的点心向来精细,白日里在席边瞧见这碟无人动过的酥点,心里那点对美食的念想便活络起来——
既是宴席已散,取用几块,也不算逾矩,就当安慰自己穿越以来的谨小慎微吧。
见四下无人,我倚着朱栏,拈起一块酥放入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去,一道声音传来:
“哟,我当是谁。”
兰心从廊柱后转出来,身上还带着浆洗房皂角的气味。她盯着我手中的点心,讥诮道:“攀了高枝就是不一样。公子赏的糕点,也敢在这大路上享用,不怕冲撞了贵人?”
我没应声,当着她的面将剩下的半块慢慢嚼完,眼见她脸色逐渐难看。
这时,又一道身影从暮色里走近,是管理采买的琼秀。她穿着藕荷色比甲,步态从容,脸上还带着笑意。
府内的管事大多是嬷嬷的年纪,琼秀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这个位置。在这褚府里,仅是一个采买的管事,却能为各房提供超出份额的好东西,或是手握着一些人的采买账目短处。
“兰心,怎可这样说话。”她轻声呵止,目光落在我沾着酥屑的指尖,笑意深了些,“知微妹妹。”
我福身:“琼秀姐姐。”
“公子赏识,是你的福气。”她声音温软,像浸过蜜水,“只是姐姐多嘴提醒一句,府里规矩,贵重的赏赐都需登记在册,日后也好有个凭据,免得生出口舌是非。”
她看了眼我袖口,“这点心是李记的吧?他们家的酥点向来不便宜,按例该在我这儿记一笔的。”
晚风拂过,海棠枝轻颤。我霎时觉得这暗流涌动的针锋相对有些坏了这景。
琼秀望了望四周,语气愈发恳切:“还有,妹妹初来,许是不知。在这人来人往的回廊上用食,若让管家娘子瞧见,少不得要说一句‘不合体统’。”
“姐姐是为你好,咱们做下人的,言行举止都得守着分寸,你说是不是?”
字字句句裹着规矩的锦缎,内里却是扎人的针。
春杏不知何时也闻声过来了,脸色不大好看,刚要开口,被我一个眼神按住了。
我取出帕子,慢悠悠地擦净手指,这才抬眼看向琼秀,规规矩矩又行了一礼。
“谢姐姐提点。”
琼秀颔首,眉眼柔和。
“姐姐办事周全,令人敬佩。这点心确是公子所赐。今日在两忘阁,公子亲口说‘今日辛苦,随意尝尝’。妹妹愚钝,便当真随意了。”
我见琼秀嘴角笑意未变,又接着说:“既然姐姐说需登记,那便有劳姐姐。登记时,可否请姐姐在册上添一笔‘昭华元年四月廿三,两忘阁侍奉,鉴器有功,公子当众亲赐李记核桃酥’?”
“这样记,既全了规矩,也免得日后有人问起这赏赐的缘由,说不清楚,反倒辜负了公子赏罚分明的心意。”
琼秀脸上的笑终是僵了。
“至于此处是否合宜……”我环顾这方雅致的廊下空间,晚风穿廊而过,十分惬意,“妹妹见此处清幽,想着不扰他人便好。若是冒犯规矩,妹妹即刻便回房。”
我目光澄澈地望进琼秀眼底:“只是姐姐,公子平日与祁公子、陈公子他们品茗论道,也常在园中石亭、水边廊下,随性而坐,谈笑风生。莫非那般风雅,也算不合‘体统’么?”
最后一句问得轻,落在暮色里却格外清晰。
兰心闻言“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琼秀脸色有些难看,她张了张口,正要再寻话头——
“妙啊!”
一声清朗的笑从廊柱后响起。
我心头一跳,几人皆转头望去。
只见陈丹隐从月洞门边走出,青衫舒展,眼底尽是毫不掩饰的兴味。他身侧的褚观一同走了过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在檐内的暖光中显得幽深。
不知他们已听了多久。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陈丹隐笑着走近,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头对褚观道,“宗子,你府上真是藏龙卧虎。一个打理古玩的侍女,竟有这般急智,借人喻规,以柔克刚。”
褚观没应他,目光先淡淡扫过琼秀。琼秀早已敛了笑意,垂首屏息,兰心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缩在后头不敢抬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褚观终是开口。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我静静欣赏着他那俊美的侧脸轮廓。他这句话,与我这个现代灵魂的部分价值观,竟不谋而合。
“我既说了‘随意’,便是真话。”他这话是对琼秀说的,眼睛却看着我,“琼秀,你办事仔细是好的。”
琼秀眼角泛红,看了褚观一眼,又低下头说道:“奴婢明白。”
他继续说:“但不必过于胶柱鼓瑟,反倒失了人情。”
“是奴婢思虑不周。”
“下去吧。”
琼秀躬身,拉着兰心匆匆退入暮色。春杏也机灵地福了福,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眨眼间溜走了。
廊下忽然静下来,只剩风声和海棠香,以及我们三个人的呼吸。
陈公子还在打量着我,对我说:“姑娘这般灵秀神态,入画定然不俗。宗子,改日若有闲,借你这丫头一用?”
褚观这才将目光完全落在我脸上。他看了我片刻,忽然问:“点心好吃么?”
我一愣,如实点头:“口感香甜软糯,外皮酥脆,很好吃。”
他唇角似乎极轻地弯了一下,快得像是烛火一晃。
“嗯。”他应了声,“既是好吃,下次领了,想去哪吃,便去哪吃。”
“不必躲着。”
话音落下,他点头示意陈丹隐,便转身沿游廊而去。陈丹隐跟上,走出几步又回头看我一眼,眼中尽是未尽的笑意。
我独自立在廊下,暮色终于彻底吞没了天光,檐角风灯晕开一团团暖黄。
我耳边回响着那句“想去哪吃,便去哪吃”。这话算不得承诺,更不是情话。可在这深深庭院里,这句轻描淡写的“随意”,已是一把无形的保护伞。
第二日,我刚推开耳房门,门口便摆着一个白瓷盒,里面是精致的新出炉的紫阆黄公糕。
没有字条,没有言语。
到了傍晚,双喜来传话,说公子让我戌时去一趟他的书斋,帮忙核对几份新收的地方志。
到了戌时,引路的双喜在月洞门外止了步,抬手示意我进去。
他的书斋名为“不二斋”,一踏入,最先笼住我的是气味。陈年宣纸的微涩、松烟墨的冷香,与上好楠木书架在春末洇出的幽韵,丝丝缕缕地绕在书斋。
不二斋有一种让人屏息的深阔。目光所及,是通天接地的乌木书架,上达屋梁,下至地板,书册如垒叠的城砖。
这“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世家传承,大概是比金银田产更重的家底。
一张紫檀木大桌临窗而设,东墙下静静伏着一张仲尼式古琴,和一架搁着残棋的矮几。
我进来时,褚观正站在桌前对着一幅展开的手卷,整个人笼在一片温润的光里。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未回头,只道:“来看看这个。”
那是倪瓒的寒林小景,墨色清润,构图疏朗,画面透着孤寂。
“白日那幅《溪山行旅》,是给别人看的。”他轻抚过画卷边缘,声音在空旷中有些飘忽,“这幅,才是我想请你看的。”
他指向画中一处树石皴擦处:“有人说这是瑕疵,也有人说是刻意求之的‘枯笔’趣味。你以为呢?”
我俯身细看,那痕迹确实与周围流畅的笔触略有不同。
“刻意求之的‘枯笔’,往往有‘做’的痕迹,笔势是收着的。 ”我轻声道,“倪迁晚年,画境愈简,用墨愈淡。有时墨随笔走,自然会在纸面留下这般似断还连、虚实相生的痕迹。后世仿者多求其形之清润,反不敢如他这般,于简淡中留住笔墨的生意。”
我说得谨慎,因这判断基于我对元代制墨工艺与倪瓒生平的知识,已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
话音落下,书斋内一片寂静。良久,褚观低低笑了一声,我竟听出了几分找到同谋般的愉悦。
“我就知道,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灯影在他眸中跳动,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我读不明白。不过,我倒是读出了一丝孤独。
按照我那个时代的套路,这会儿我该深情款款说点“我懂你的孤独”之类的话,然后故事就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命运的红线,那玩意儿太沉重了,我拎不动。
我对那样被历史洪流与个人情感双重裹挟的故事发展,敬谢不敏。眼前这人,更适合做一个值得观察的传奇样本。
这时,门外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逼近,打断了屋内的氛围:
“宗子可在楼上?我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