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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节 惊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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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五月初四。盛京,德胜门外。
寅时三刻,晨光熹微,刺破盛京城头的薄雾。从德胜门到皇宫正门,十里御道净水泼街,黄土垫得平如明镜。八旗护军营的甲胄在晨光中连成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枪戟的寒光与未散的雾气交融,将皇城的庄严织就得密不透风。
科尔沁大妃衮布,携女入京。
多铎立在贝勒班次最前,与兄长多尔衮并肩。他今日着了正式的多罗贝勒朝服,石青色缎面上四爪行蟒盘踞,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蛰伏着幽暗光泽。晨露浸湿袍角,寒意透过锦缎渗进肌理,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高耸的宫门与肃立的甲士,落在长街尽头。
“呜——呜——呜——”
三声浑厚的长号撕裂晨雾。
来了。
先撞入视线的是旗。
天青色的科尔沁大纛在晨风里翻卷,金色狼头图腾在渐亮的光线中蓄势欲扑。紧接着,苏鲁锭长矛的冷芒连成一片,在曦光中反射出刺目的、秩序森严的光。
马蹄声由远及近。
三十六骑白甲巴牙喇当先开道,人马皆覆银铠,铠甲碰撞的铿锵与銮铃的清脆混响,震得御道旁杨柳叶尖的露珠簌簌滚落。
在这片银甲寒光之后——
八辆朱轮华盖马车,辘辘驶入被晨曦镀上金边的长街。
朱漆车身流转着暗红光泽,车辕包金,雕着繁复的螭纹。杏黄车帷厚重,用金线满绣着科尔沁的图腾——凌厉的狼首、引而不发的弓矢、连绵不绝的卷草。
车轮碾过新垫的黄土,发出沉甸甸的、宣告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命运般的声响。
第六辆马车内。
车厢里熏着淡雅的苏合香,厚实的绒毯吸收了大部分颠簸。其其格穿着宝蓝色满绣金线祥云的蒙古袍,头戴镶红珊瑚与东珠的华丽额箍,明艳照人。只是此刻,她圆润的脸颊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忐忑。
“雅若,”她压低声音,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袍子上的流苏,“你说……多罗贝勒会喜欢我吗?”
在她身侧,雅若安静地坐着。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浅水粉色蒙古袍,质料是上好的江宁缎,柔软地贴合着少女初绽的身形。领口袖口绣着简单的同色缠枝纹,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墨黑的长发被仔细梳成整齐的发髻,只斜簪了一朵小小的、新鲜的草原百合绒花——那是临行前,她在营帐外向阳的坡地上采的,花瓣边缘还留着晨露的湿痕。这粉色极淡,像三月枝头将绽未绽的樱,衬得她肌肤越发莹润,沉静中透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娇嫩。
听见其其格的问话,雅若微微侧首。一缕晨光恰好穿过车帘缝隙,流淌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仿佛为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柔光。
“格格,”她的声音柔和清澈,像山间淌过卵石的溪水,“多罗贝勒是太祖爷的十五子,年方十七,已随军征战,立下战功。皇上在殿前议政时曾赞他年少有为。想来……定是位英武不凡的巴图鲁。”
她说得平稳,每个字都像在心底斟酌过。既安抚了其其格的忐忑,又恪守着侍女的本分——这些话,大多是她在营地时,从那些低声议论的贵族女眷那里听来的。
“巴图鲁……”其其格喃喃重复,脸上飞起两团红晕,随即又被担忧取代,“那他会不会很凶?我听说他打仗厉害,性子也烈……”
雅若轻轻握住她的手。其其格的手心有些凉,微微汗湿。
“格格,”她的目光清澈见底,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战场上的勇武决断,是为了守护身后的家国子民。贝勒在战场上越是骁勇,在太平岁月里,就越懂得珍视安宁,和……身边该珍视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带着鼓励:“您是科尔沁大妃的女儿,是草原上最明媚的太阳。太阳只需要温暖照耀,万物自然向着光生长。”
其其格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忽然有些发红:“雅若,只有你会这样跟我说话。额吉和大妃只说这是天大的荣耀,是科尔沁的福气……可我怕,我怕我做不好贝勒福晋,我怕盛京的宫墙太高,规矩太多……”
“格格不怕。”雅若握紧她的手,绽开一个清浅却温暖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您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您骑马射箭不输男儿,料理庶务有条不紊。草原那样广阔您都不怕,盛京的宫墙再高,也高不过您的心气。至于规矩……”
她的目光投向轻轻晃动的车帘,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绸缎,看清外面那个即将决定她们命运的世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格格的心还像草原的风一样自由敞亮,什么规矩都困不住您。”
其其格被她的话说得心里渐渐踏实下来,用力回握她的手,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雅若,谢谢你陪我来。真的……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的声音真挚,带着全然的信赖。在这陌生的、充满不确定的旅程和未来面前,雅若的陪伴是她能抓住的最真实的依靠。
雅若回以温暖而坚定的笑意,轻轻点头。有些情谊,无需多言,尽在彼此交握的掌心里。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停稳。
车外,科尔沁礼官高亢的唱和声穿透厚重的车帷:“恭请其其格格格——”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无声的鼓励。
车帘被侍从从外掀开。
其其格深吸一口气,扶着侍女的手,稳稳踏下马车。宝蓝色的身影在初升的阳光下鲜亮夺目,她抬起下巴,努力做出最端庄娴雅的姿态。
雅若紧随其后,安静地迈步下车。
浅水粉色的袍角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她站定。晨风恰在此时拂过,撩动她鬓边几缕未完全束好的碎发,也轻轻掀起她柔软的袍角。那朵簪在发间的白色百合绒花,在粉色衣料和乌发的映衬下,微微颤动,清丽得仿佛不染尘埃。
她没有立刻看向前方御阶之上那一片亲王贵胄,而是习惯性地、快速地垂下眼帘,目光沉静地落在身前不远的地面上,同时几不可察地、极轻地调整了一下因风而微乱的袖口。那个侧首垂眸的弧度,脖颈挺直的线条,以及那下意识整理仪容时指尖的轻巧……
御阶之上,多铎的目光,早已被这下车的纤细身影牢牢攫住。
那个侧影……那低头时脖颈柔和的弧度……那被风吹动碎发和百合绒花的样子……
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带着刺痛般清晰的熟悉感,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中他的脑海。某个尘封的、弥漫着清冷百合花香的记忆角落,仿佛被这阵风骤然吹开,鲜活如昨。
他死死盯着那抹浅粉,看着她安静地立于其其格身后半步,看着她微微垂眸,沉静得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宁静的琉璃。
雅若感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她能感觉到其中一道目光格外不同,沉甸甸的,如有实质,带着某种探究的力道,让她后背微微发紧。这陌生的压迫感让她心下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下意识地,她极快、极轻地抬了一下眼,想快速确认一下前方御阶的环境与那道视线的来源,目光匆匆掠过——
就在这抬眼的、不足一息的刹那。
她的目光,毫无准备地,撞进了御阶之上,那道早已锁定她、深海般专注凝视着她的眼睛里。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彻底碾碎、拉长、凝固。
多铎看清了。
看清了那双,在浅粉色衣领和乌发映衬下,倏然抬起、又因受惊而微微睁大的——
眼睛。
漆黑。
清澈。
深得像子夜最静的寒潭,却又亮得像跌碎在潭心的漫天星辰。
此刻,那眸子里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小鹿般的惶惑,一丝因突然撞入陌生目光而产生的无措惊悸。可那最深处的底色……那一片独属于百合谷中、溪水洗净过般的干净与纯粹,穿过三年的光阴与此刻的惊慌,分毫不差地,与记忆深处烙印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就是这双眼睛!
三年前惊走他所有烦躁、留下一片清香的月光。
此刻,跨越千里山海,穿过三年尘嚣,带着晨露与惊惶,再一次,不偏不倚,正中他灵魂的靶心。
多铎觉得自己的呼吸骤停,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心脏处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极致的美与宿命悍然击中的、近乎疼痛的悸动。周遭的一切——巍峨的宫阙、肃立的甲士、庄严的礼乐——都在这一刻褪色、虚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双倒映着晨光与他震惊面容的、清澈见底的黑眸。
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被他藏在心底最柔软角落、在无数个血与火的间隙带来一丝慰藉的幻影,此刻正活生生地,用这双他绝不会认错的眼睛,看着他!
雅若在那道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走的专注目光下,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仓皇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她的心在胸腔里失了章法地狂跳,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慌乱席卷了全身。
他是谁?那目光为何如此……专注,又如此沉重?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又藏着一丝让她心尖莫名发颤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再也不敢抬头,只觉得那道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在她身上烙下印记。
就在这时,多铎身侧不远处,传来几声压得极低、却因四周寂静而异常清晰的议论:
“啧,其其格格格身后那个穿粉衣的侍女……”
“瞧见没?方才抬头那一下……那眼睛,那气韵……”
“何止是模样,你瞧她那低头的姿态,静得像幅水墨……其其格格格是富贵牡丹,这位倒像空谷幽兰,还沾着晨露。”
“可惜了,这般品貌气度,若有个好出身……”
议论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
但那些字眼已像烧红的铁钉,一字一句,狠狠钉进多铎的耳中,钉穿了他最后的理智。
——“把正主儿比下去了。”
——“空谷幽兰,沾着晨露。”
——“可惜了,这般品貌……”
多铎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下一刻就要崩断的硬弓,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破,渗出血腥的湿滑,他却浑然不觉。
如果说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确认”是宿命投下的惊雷,那么此刻,旁人这无心却精准无比的点评,就是泼向烈火的热油。
不是错觉。
不是他一厢情愿。
连这些见惯美色、眼高于顶的宗室纨绔,都一眼看出了她的“独一无二”与“明珠暗投”!
而他们口中那句“把正主儿比下去了”、“可惜了”,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搅起翻江倒海的暴怒与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喙的独占欲。
他的。
这朵被其其格的光彩遮盖、却让旁人一眼就看出“更胜一筹”的幽兰,这抹他苦寻三年不得、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失而复得”的幻影……
只能是他的。
雅若依旧深深地垂着眼,脸色微微发白,对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目光和引发的暗流毫不知情。她只是本能地,向身边其其格温暖可靠的身影,更靠近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步,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其其格似乎并未察觉那汹涌的暗流与那道锁定雅若的可怕视线,她正努力挺直背脊,在女官引导下,随着母亲科尔沁大妃,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巍峨御阶。
雅若跟在她身后半步,努力让步伐和呼吸保持平稳。可方才那一瞥带来的心悸与那双深海般眼睛的压迫感,仍在她心头萦绕不散,像投下石子的湖面,涟漪久久难平。
多铎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冷却、内部却岩浆奔涌的火山。
方才胸膛里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惊涛骇浪,此刻已被他强行压入冰封的深渊。面上,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冷平静。唯有那双深邃眼眸的眼底最深处,幽暗的火焰在疯狂地、寂静地燃烧,那是势在必得的决绝,是发现稀世珍宝后绝不容他人染指的绝对占有。
他看着那一抹浅粉,像一株受惊后合拢花瓣的百合,跟在明艳的其其格身后,随着浩荡庄严的队伍,缓缓移向崇政殿那巍峨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朱红大门。
阳光越来越烈,将他石青色的贝勒袍服照得鲜明夺目,也将他的影子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很暗,像一道沉默的、却已开始在地底熊熊燃烧的裂痕。
他找到了他的百合。
这朵百合,被他惊鸿一瞥的目光灼伤,仓皇合拢,对他投以的,是全然陌生、惊惧交加的匆匆一瞥。
而他,已决意要劈开这碍事的篱笆,烧光周遭不相干的杂草,连根带土,将她移入只属于他的琉璃暖房。用尽一生的权柄、炽热与耐心,驱散她的惊惧,慢慢温热她的花瓣,直到她的眼眸,终于敢抬起,清澈地、专注地,只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宿命的齿轮,在这一刻,在盛京五月初四的晨光与目光交错中,严丝合缝地转动,发出了第一声不容抗拒的、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