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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节 名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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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设在正院暖阁里。因是庆祝王爷复爵后的首次家宴,虽只三人——多铎、达哲,以及因育有小阿哥而得以列席的侧福晋佟佳氏——却也颇为郑重。紫檀木八仙桌上摆满了时新菜式,中间一口热腾腾的菊花锅子咕嘟冒着热气,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多铎坐在主位,已换了身家常的石青色团龙纹常服,神色是惯常的沉稳,只眉宇间带着一丝征战归来的淡淡倦意,和不易察觉的疏离。达哲坐在他右手边,穿了身喜庆的玫瑰紫旗袍,脸上薄施脂粉,努力想营造出“一家和睦”的氛围。佟佳氏坐在下首,一身水红色缎袍,衬得面容娇艳,只是那笑意在灯下显得有些勉强,目光时不时飘向主位,又迅速垂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绣帕。
雅若领着其木格、阿软等人在旁侍膳、布菜。她今日穿了身比平日更素净的藕荷色夹袄,低眉顺目,动作轻悄得仿佛不存在。只有偶尔为多铎布菜时,指尖与他面前的碗碟轻轻一碰,那细微的声响和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才会让多铎执箸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膳食用了一半,气氛不冷不热。多铎偶尔问几句府中琐事,达哲小心回答,佟佳氏则见缝插针地说些小阿哥的趣事,试图引起王爷注意。多铎只是淡淡听着,并不接话,目光更多落在面前的菜肴,或是……不远处那个安静布菜的身影上。
佟佳氏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了。她捏着帕子,瞥了一眼正细心为达哲剔鱼刺的雅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嫉恨,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危机感。王爷回来后,去正院的次数多了,对自己院里,不过是按例问询。而这个乌雅若,一个陪嫁的奴才,凭什么能在王爷面前这般得脸?连福晋都似乎格外倚重她……
就在这时,达哲放下了银箸。
她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深吸一口气,转向多铎,脸上努力挤出温柔得体的笑容,声音却因紧张而微微发紧:“王爷,今日一家团聚,臣妾心里实在欢喜。借着这喜庆,臣妾……有桩心事,想求王爷成全。”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火锅咕嘟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多铎抬起眼,看向她:“何事?”
佟佳氏也立刻竖起了耳朵,警醒地看过来。
达哲的目光,转向了侍立在一旁的雅若,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疼惜和恳求:“王爷,雅若自入府以来,与臣妾名虽主仆,情同姐妹。这大半年,府里经历这许多事,里里外外,全亏她殚精竭虑,辛苦支撑。她对王爷的忠心,对臣妾的回护,对这个家的恩义……臣妾都看在眼里,感念于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也更坚定:“雅若的人品、才干,王爷亦是深知的。她这般品貌,只因出身所限,至今仍是个格格身份,臣妾每每想来,都觉心中不忍,也觉得……亏欠了她。” 她重新看向多铎,眼中水光盈盈,是十足的诚恳,“所以,臣妾想求王爷一个恩典——”
她离席起身,向着多铎,郑重地福礼下去:
“求王爷正式纳了雅若,封她为侧福晋。”
“如此,她终身有靠,在府中立足也稳。臣妾与她姐妹情深,日后也能名正言顺长久相伴,共同尽心服侍王爷。求王爷……成全臣妾这片心,也成全了雅若。”
话音落下,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啪嗒”一声轻响,是佟佳氏手中的银匙掉进了面前的汤碗里,溅起几滴油花,污了她水红色的袖口。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抬起头,死死瞪向达哲,又倏地转向一旁僵住的雅若,那张娇艳的脸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只余下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迅速弥漫开的、毒蛇般的嫉恨与恐惧。侧福晋?! 一个年轻、貌美、得嫡福晋如此鼎力支持、显然更得王爷看重的侧福晋!那她和她的儿子,将来在这府里还有立足之地吗?!
多铎执箸的手,定在了半空。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目光先落在保持行礼姿势、微微颤抖的达哲身上,那目光深沉难辨,看不出是喜是怒。然后,他的视线,如同有实质的重量,慢慢移向了事件真正的中心——那个自达哲开口起,就如同被冻住般僵立在原地,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纤弱身影。
他能看见她骤然绷紧的背脊,看见她捏着布筷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剧烈颤动的阴影。
胸腔里,像是被投入一块烧红的铁,瞬间烫起一片灼热的气浪。侧福晋!他当然想过,无数次想过。给她名分,给她地位,将她牢牢地、光明正大地留在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达哲的提议,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可是……
可是为何是在此刻?在此地?在佟佳氏面前?在……她毫无准备之时?
他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那不是一个即将飞上枝头的女子该有的欣喜,而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推上悬崖的惊惶与无措。
他心底那点因提议而生的悸动,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疼惜与不悦的情绪取代。达哲这是好心,却办了坏事。这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
他没有立刻叫达哲起身,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雅若,用目光无声地询问,也在给予她支撑的力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火锅依旧咕嘟,却再无人觉得温暖。
终于,在佟佳氏几乎要控制不住那嫉恨的目光,在达哲的膝盖开始发软时——
雅若动了。
她极慢、极慢地放下手中的银筷和布碟,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的韵律。然后,她向前一步,走到暖阁中央,在达哲身侧稍后的位置,面对着主位的方向,缓缓地、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地,发出轻轻一声叩响。
“奴才,”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颤抖,没有哽咽,甚至平静得有些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里,“叩谢王爷、福晋天恩。”
她抬起头,依旧保持着跪姿,目光先看向身旁的达哲,眼中已然蓄满了泪,那泪水在灯下晶莹闪烁,却倔强地没有滚落。“格格待奴才之心,深情厚谊,奴才……奴才万死难报其一。格格说待奴才如亲妹,在奴才心里,格格更是奴才在这世上,最亲、最敬重的姊姊。”
达哲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想伸手去扶她,却被雅若轻轻摇头止住。
雅若重新转向多铎,目光清澈而哀伤,却无比坦荡地迎向他深沉莫测的视线。
“王爷,福晋,”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情感真实流露的破绽,“奴才入府侍奉,得王爷与福晋收容,已是天大的恩典。奴才所为诸事,皆是身为奴婢的本分,从未敢有半分挟恩图报之心。若因恪守本分,便得如此厚赐,奴才……奴才惶恐无地,夜不能寐。此等恩赏,非但不能使奴心安,反令奴才如履薄冰,深恐……玷污了奴才对格格一片纯粹侍奉之心,亦折损了奴才与格格之间,不染尘埃的姊妹情谊。”
她再次俯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声音闷闷地传来,却字字清晰:
“奴才出身科尔沁小族,见识浅薄,德才疏陋。侧福晋尊位,仪同副君,奴才……实不敢僭越,亦非奴才所能承负。奴才此生别无他求,唯愿永如今日,以这‘格格身边雅若’的身份,长伴格格左右,为王爷、福晋打理琐事,看顾门户。王爷是九霄之上的鹰,王府是庇佑万民的参天巨木。奴才……只愿做树下的一株蒲草,能得些许荫蔽,偶尔为树根添一丝绿意,于愿已足。”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轻、极轻地,吐出最后那句几乎只有近处的多铎和达哲能听清的话:
“高处风疾,奴才……怕冷。”
“只求王爷、福晋,体谅奴才这点痴念与私心,收回成命。奴才愿以此身,永誓忠诚,绝无二心。”
言毕,她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单薄的肩膀在厚重的衣物下,显出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暖阁内,落针可闻。
多铎的瞳孔,在听到那句“怕冷”时,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那两个字,像两把最温柔也最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凿开了他所有因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而产生的纷乱情绪,直抵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懂。他全都懂。
她要的不是侧福晋的荣耀与枷锁,她要的,只是他身边那一方可以安心栖息的、有温度的地方。她的拒绝,不是因为不爱,不想要,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要得太纯粹,以至于任何可能玷污、复杂化这份感情的世俗名分,她都宁愿不要。
一种混合着巨大痛惜、深沉敬意,以及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滚烫情潮,汹涌地席卷了他。他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只觉得胸腔被填得满满的,又酸又胀,几乎要炸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岁。
多铎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一直屏住的气息。那气息里,仿佛带着战场风沙的凛冽,和此刻心底灼热的叹息。
他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般的沉稳力道,清晰地传遍暖阁每一个角落:
“既然这是你的心意,本王,准了。”
“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府中上下,不得再议。” 他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一旁脸色煞白、眼神变幻不定的佟佳氏,那目光中带着无形的威压。
“都起来吧。” 他对依旧跪着的达哲和雅若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请愿与拒绝,只是席间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达哲如蒙大赦,腿一软,几乎是被其木格搀扶起来的。她看向雅若的目光,充满了愧疚、心疼,和更深厚的信赖。她知道,从今以后,这个妹妹,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的人了。
雅若也在阿软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她垂着眼,不敢看任何人,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尾那抹被强忍回去泪意染出的薄红,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多铎重新拿起银箸,夹了一箸离他最近的清炒豆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用膳吧。” 他淡淡说道。
暖阁内,重新响起了细微的碗筷声。只是那火锅的热气,似乎再也暖不透某些人心底的寒意,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深刻入骨的情感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