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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三节 风雪夜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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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风卷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盛京城的高墙和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前方是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条被冰雪覆盖、几乎辨不清的官道。
雅若伏在马背上,貂皮大氅的风帽紧紧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凝固的决绝。她将装药的鎏金铜盒用油布裹了又裹,紧紧绑在胸前,隔着厚厚的衣物,仍能感受到那硬物的轮廓——那是他的命,是她此行的全部意义。
四名护卫和小禄子紧随其后。马蹄践踏着冻硬的官道,发出沉闷急促的响声,在寂静的旷野中传得很远。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风雪的嘶吼。寒冷无孔不入,即便穿着最厚的皮裘,寒气依旧顺着缝隙钻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雅若握着缰绳的手指早已麻木,但她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
时间在寒冷和奔驰中变得模糊。只有胸口那一点紧紧贴着的硬物,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肺腑重伤、高热三日、昏迷不醒”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让她保持清醒。
“格格!前面有驿站!要不要歇歇脚,换匹马?” 一名护卫在风雪中大声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雅若勒住马缰,马匹喷着白雾,不安地踩着蹄子。她抬眼望去,前方果然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在风雪中摇曳。驿站。热汤。暖炕。片刻的喘息。
“不歇。” 她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穿透风雪,“马累了就换,人还能撑就继续走。小禄子,你识路,前面岔道怎么走最近?”
小禄子冻得嘴唇发紫,却用力点头:“回格格,一直往北,过了前面的松山驿,就走小路,能近五十里,只是……只是路险,夜里走恐怕……”
“就走小路。” 雅若没有丝毫犹豫,“天亮前,必须赶到塔山。”
五十里。或许就能抢回半日,甚至一日的工夫。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护卫们不再多言,默默跟上。这位平日里温婉沉静的乌格格,此刻展现出的果决和坚韧,让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都暗自心惊,也更不敢有丝毫懈怠。
换过马,转入小路。路况果然险恶许多,积雪更深,两旁是黑黢黢的山影,怪石嶙峋,仿佛蛰伏的巨兽。马蹄不时打滑,有两次险些摔下山道,都被经验丰富的护卫险险拉住。雅若死死抱着马脖子,指甲几乎抠进马鬃里,冷汗混着雪水浸湿了内衫,又被寒风吹成冰碴,贴在身上,刺骨地冷。
她不敢想如果摔下去会怎样。不敢想怀里的药有没有摔坏。不敢想……他还能等多久。
只有前进。必须前进。
天色将明未明时,风雪终于小了些。一行人已是人困马乏,连最健壮的蒙古马都口吐白沫,脚步踉跄。雅若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青,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
“格格,不能再跑了,马撑不住了,人也得歇口气。” 领头的护卫哑着嗓子劝道,他脸上被风割出了血口子,看着雅若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心中不忍。
雅若看了看几乎要瘫倒的马匹,又看了看东边天际那一线惨淡的灰白。他们已经连续奔驰了近五个时辰。
“歇一炷香。喂马,吃干粮。” 她终于松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众人如蒙大赦,寻了处背风的山岩,勉强歇脚。护卫拿出冻硬的干粮和皮囊里的冷水。雅若接过一块冰冷的饽饽,咬了一口,却因嘴唇冻裂,渗出丝丝血迹。她也顾不得,就着冷水,艰难地吞咽着。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气,但胸口那一点硬物传来的感觉,却像炭火一样灼烫着她。
小禄子蹲在她旁边,哆哆嗦嗦地喝着水,低声道:“格格……塔山大营就在前面三十里了……只是,营盘守备森严,咱们这样去,恐怕……”
雅若咽下最后一口干粮,用冻僵的手指,从怀中取出那枚非金非玉的令牌。冰冷的令牌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有这个,还有你。” 她看向小禄子,目光平静,“苏德公公认得你,也认得这令牌。”
小禄子重重点头。
一炷香时间到,无需催促,众人再次上马。越是接近目的地,雅若的心越是揪紧。恐惧、担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如同冰火交织,在她体内冲撞。她只能更紧地握住缰绳,将所有的情绪都压进那一片沉静的眼底。
当塔山那起伏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当清军大营土黄色的营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时,天色已然大亮。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再次倾倒下来。
离营门还有一箭之地,便被游骑拦下。
“什么人?!军营重地,不得擅闯!” 士兵的喝问带着边关特有的肃杀之气。
小禄子连忙打马上前,亮出腰牌,急声道:“我是豫亲王帐下苏德公公身边的小禄子!奉令回京办事,现奉命带王府贵人前来!有紧急要事面见苏公公!”
那士兵验过腰牌,又疑惑地看向后面风尘仆仆、披着厚重斗篷、难辨面目的雅若等人。雅若掀开风帽,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虽沾染风霜,却难掩清丽。她未发一言,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牌。
令牌样式古朴,非军中制式,但那独特的材质和上面隐约的纹路,却让那老兵瞳孔一缩。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回营禀报。
不过片刻,营门内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德几乎是小跑着出来的,他形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多日未曾安枕。当他看到马背上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以及她手中那枚熟悉的令牌时,这个在王府沉浮半生、见惯风浪的老太监,眼眶竟瞬间红了。
“乌……乌格格!” 苏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疾步上前,竟似要行礼,被雅若一个眼神制止。
“苏公公,” 雅若开口,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沙哑,却清晰无比,“药带来了。王爷现在如何?带我去见他。”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直指核心。
苏德重重点头,侧身让路,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哭腔:“格格……您可算来了!王爷他……一直昏迷着,昨晚……昨晚还呕了血……军医都说……都说怕是……”
“带路。” 雅若打断他,翻身下马。腿脚早已冻得麻木,落地时一个踉跄,旁边的护卫眼疾手快扶住。她摆摆手,站稳身形,抱着胸前的铜盒,跟着苏德,大步向军营深处走去。
沿途的士兵纷纷侧目,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军营、被苏德亲自引路的陌生女子。她一身风尘,脸色苍白,步伐却稳得惊人,那双眼睛平静地扫过营帐、伤兵、以及无数或好奇或惊讶的目光,没有丝毫怯意。
越往中军大帐走,气氛越是凝重肃杀。守卫的士兵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压抑的、绝望的气息。
终于,到了大帐前。苏德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雅若,嘴唇哆嗦着,低声道:“格格……王爷他……样子可能不太好看,您……您要有准备……”
雅若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直灌肺腑。然后,她伸手,掀开了厚厚的毡门帘。
一股混合着血腥、药草和某种伤口腐败气息的浓重味道,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牛油灯,火光跳跃,映出榻上一个静静躺着的人影。
多铎。
那个记忆中永远挺拔如松、气势迫人的豫亲王,此刻无声无息地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皮毛毯子,只露出一张脸。而那张脸——惨白如金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他闭着眼,眉头却紧紧蹙着,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榻边丢着染血的布条,地上放着铜盆,盆沿还有未擦净的暗红。
仅仅一眼,雅若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一路奔波的疲惫、寒冷、恐惧,在这一刻化为尖锐的刺痛,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但她没有停步,也没有惊呼。她只是抱着铜盒,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极其坚定地,走到了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