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第五节 微光 ...
-
时间在军帐滞重的空气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牛油灯的火苗,在雅若空洞的注视下,一寸寸矮下去,爆出最后一点灯花,然后彻底熄灭。帐内陷入昏暗,只有从毡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将明未明时那一丝惨淡的青灰色。
雅若维持着侧卧的姿势,手臂早已僵硬麻木,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怀中的身躯依旧滚烫,但那一阵阵剧烈的寒颤,似乎在她体温的包裹下,渐渐平息了些许。他不再喊冷,只是呼吸依旧微弱而艰难,眉头紧锁,仿佛在与体内看不见的邪毒进行着无声的、绝望的拉锯。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颈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这微弱的搏动,成了这黑暗与死寂中,唯一支撑她不敢睡去、不敢崩溃的锚点。
苏德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点亮了一盏新的油灯,放在远处。昏黄的光晕勾勒出榻上两人相拥的轮廓,模糊了尊卑,模糊了性别,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依存。
天色,就在这片凝固般的寂静和等待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当第一缕真正的、淡金色的晨光,终于顽强地穿透毡帘的缝隙,斜斜地照在榻沿时,雅若感到怀中的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痛苦的抽搐,也不是无意识的颤抖,而是一种试图摆脱重压般的、细微的挪动。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干涩的吸气声。紧接着,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咳嗽,声音闷哑破碎,却真真切切是清醒的征兆!
“王爷?” 苏德第一个扑到榻边,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
雅若没有动,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直紧贴着他颈侧的脸。晨曦微光中,她看到那双紧闭了数日的、深邃的眼睛,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眸涣散、空洞,充满了高热灼烧后的浑浊和迷茫,瞳孔在接触到光线的瞬间收缩了一下。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在空中游离了片刻,最终,似乎被近在咫尺的呼吸和体温吸引,极其缓慢地、挪到了雅若的脸上。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孩童般的懵懂和困惑,仿佛不认识眼前这张沾满尘灰泪痕、苍白憔悴却异常清晰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雅若也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看着他胸膛那开始有了些微力度的起伏,看着生命重新在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里点燃的迹象。一路奔波的艰险,处理伤口时的紧绷,长夜守护的绝望,以及此刻这失而复得般的微光……所有的情绪如同被堤坝拦截了太久的洪水,在这一刻,在他茫然却真实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决堤。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滴在他的颈窝,没入汗湿的衣料。
他似乎被这温热的液体烫到了,涣散的眼神凝了凝,眉头又蹙了起来,目光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停留,困惑更深,挣扎着想抬起左手。
雅若猛地闭上眼,将脸侧向一边,迅速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再转回头时,脸上已强行恢复了平静,只有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睫毛,泄露了方才的失态。
“王爷,”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与稳定,仿佛刚才的崩溃只是幻觉,“您醒了。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多铎没有回答,他只是依旧用那种茫然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努力辨认,在回忆。他的左手终于无力地抬起了一点,指尖颤抖着,似乎想碰触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苏德早已泪流满面,噗通跪下:“王爷!您可算醒了!您吓死奴才了!是乌格格!乌格格日夜兼程从盛京送药过来,守了您一夜,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啊!”
乌格格……盛京……送药……
这几个词,像钥匙,似乎轻轻叩动了他混沌记忆的某处。他的目光从雅若脸上,移到她身上单薄的中衣,又移到她身后凌乱的皮毛毯子,最后,落回她依旧泛红的、却沉静看着他的眼睛。
一些破碎的画面掠过脑海——冰冷的箭矢,灼热的痛楚,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然后,是温暖。一种将他从冰窟里拖拽出来的、执拗的温暖,还有耳边低低的、仿佛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声音……
他的嘴唇又翕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
“……雅……若?”
声音低哑破碎,几乎难以辨认。
但雅若听到了。
只是两个字,她的眼眶再次瞬间涌上热意。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将那阵汹涌的酸涩狠狠压下去,然后,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地点了点头。
“是,奴才在。” 她应道,声音依旧沙哑,却稳得如同承诺。
多铎似乎耗尽了刚刚积聚的全部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呼吸又变得微弱。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那只无力的左手,在毯子下,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向她的方向蜷缩了一下。
“水……” 他再次吐出模糊的音节。
“快!温水!” 苏德连忙爬起来。
雅若已经起身,动作因为久卧和僵硬而有些踉跄。她走到桌边,试了试水温,然后端着小半碗温水回到榻边。她示意苏德将多铎的头颈小心垫高些许,自己则坐在榻边,用小银勺,像昨夜一样,耐心地、一点点地将水润进他干裂的唇缝。
这一次,他有了一些微弱的吞咽动作。
喂了几勺水,雅若放下碗,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滚烫,但似乎……没有那么灼人了?她不敢确定,也许是希望带来的错觉。
“苏德,去请军医过来,再给王爷诊脉。告诉军医,伤口我已重新处理上药,让他们看后续该如何调理退热。” 雅若低声吩咐,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条理,“再让人送些清粥来,要熬得烂烂的,米油最好。”
“嗻!” 苏德精神一振,连忙去了。
帐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多铎似乎又陷入了昏睡,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雅若就坐在榻边的矮凳上,静静地看着他。晨光越来越亮,将他脸上的每一分病容、每一处消瘦都照得清清楚楚,也照见她自己一身狼狈,眼下乌青。但她却觉得,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似乎被这晨光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活过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所有的疲惫、后怕和沉重,照进了她心底最深处。
她轻轻拿起他毯子外那只无力的左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因为失血和高热,皮肤干燥,掌心有常年握刀剑磨出的厚茧。此刻,这只手冰凉而无力。
她用自己的双手,轻轻包裹住他的手,试图将一点暖意传递过去。动作自然而小心,仿佛这只是照料病人最寻常的举动。
军医很快来了,诊脉之后,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如释重负:“脉象虽仍浮数虚弱,但……但那股衰败欲绝的死气,竟真的被压下去了!伤口……伤口处理得极其干净妥当,用的药更是神效!高热虽未全退,但已不再像昨日那般凶险了!王爷……王爷真有神佛庇佑,贵人相助啊!”
雅若没有理会军医的奉承,只问:“接下来该如何用药调理?饮食有何禁忌?”
军医连忙说了几个方子和注意事项,雅若一一记下,又细细问了药性相克等细节,其严谨周详,让老军医都暗自叹服。
清粥送来了,雅若依旧是自己亲手,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他昏沉中吞咽得艰难,常常喂进去半勺,流出来小半,她就一遍遍擦拭,一遍遍继续。
一碗粥,喂了将近半个时辰。
当她终于放下空碗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明亮,透过毡帘的缝隙,在帐内地上投下几道清晰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帐内不再是绝望的晦暗,而是有了光的、充满生机的明亮。
多铎又醒了一次,这次眼神清明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认人。他的目光在帐内缓缓移动,掠过苏德,最后停在雅若身上。看了她许久,久到雅若几乎要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眨了一下眼。
那是一个极轻微的、带着虚弱却明确意味的示意。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但嘴角的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向上的弧度。
雅若静静地看着,看着他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色光晕的侧脸,看着他平稳起伏的胸膛,看着那只被她暖了许久、似乎恢复了些许温度的手。
她知道,最危险的一关,或许真的过去了。
但她也知道,回盛京的路还很长,他的伤需要极漫长的将养,而王府里,达哲和阿克敦还在等着消息,等着他们……回家。
她轻轻松开一直握着他的手,为他掖好被角。然后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毡帘一角。
外面,阳光刺目,雪后初霁的天空,蓝得让人心头发颤。军营里有了人声,操练的号子,锅灶的炊烟,一切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将眼底最后一点湿意逼回。
转身,走回帐内。她的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单薄,却挺直。
黑夜已尽,微光已现。而守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