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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二节 微澜 ...


  •   皇上的口谕和睿亲王的审视,像两道沉重的闸门,将雅若牢牢锁定在了塔山大营这座临时的牢笼与舞台上。她不再仅仅是“乌格格”,而是“御前嘉奖的忠义之人”、“睿亲王亲口认可、委以重任的照料者”。

      帐内的气氛悄然变化。军医们商议药方时,会不自觉地看向她,语气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苏德更是将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向她请示,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连守卫的戈什哈,目光掠过她时,也少了几分对“内宅女子”的轻视,多了些对“有功之人”的肃然。

      压力,以另一种更无形却更密不透风的方式,包裹了她。

      但雅若无暇他顾。她的全部心神,依旧只系于一人。多铎的伤势虽然暂时稳住了高热,人也时有清醒,但极度的虚弱和疼痛,让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的睡眠或半梦半醒的痛苦煎熬中。每一次换药,都像一场酷刑。腐肉虽清,新生肌理缓慢,伤口周围依旧红肿,稍一牵动,便可能渗血。雅若不得不将御医带来的、药性更温和的宫廷金创药与自己带来的凝血草粉末交替使用,日夜观察。

      她几乎不眠不休。喂药、擦身、观察伤情、应对御医的诊视、安排饮食……纤细的身影在帐内忙得像个陀螺,却依旧沉静无声。只有在多铎难得清醒的片刻,她喂他喝水或吃药时,两人的目光才会有短暂的接触。

      多铎的眼神依旧涣散,带着重伤后的茫然和痛楚的余悸。他认得出她,喉咙里能发出模糊的音节,有时是“水”,有时是“疼”,有时只是无意识地望着她,眉头紧锁。每当这时,雅若便会用最平稳的声音安抚:“王爷,药快起效了,忍一忍。”“奴才在这儿。”

      她从不提自己如何来的,不提外面的风雨,更不提那道改变了一切的圣旨。她只是守着他,仿佛这只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直到三天后的黄昏,多铎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喝了小半碗雅若亲手喂的、熬得稀烂的肉糜粥,没有立刻昏睡过去,而是半靠在垫高的枕上,目光虽然依旧疲惫,却有了些许焦距。他看着她为自己擦拭嘴角,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和瘦削的下巴,嘴唇翕动了几下。

      雅若以为他要水,正要转身去拿,却听到他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问:

      “……怎么……来的?”

      他问的是她。问的是,她如何从盛京,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军营,来到他濒死的榻前。

      雅若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帐内光线昏暗,只有炭火盆映出暖黄的光,将她低垂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也掩去了她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奴才骑马来的。” 她低声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一个人?” 他追问,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执拗。

      “带了几个护卫,还有……小禄子带路。” 她避重就轻,继续手上的动作,将帕子放进铜盆,水声轻响。

      多铎沉默了。他看着她在昏黄光影中忙碌的侧影,那身影单薄,却似乎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冲撞——冰冷的箭矢,灼热的痛,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然后……是温暖。固执的、将他从冰窟里拖拽出来的温暖,还有耳边模糊的、一遍遍的呼唤……

      “你……” 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被一阵骤然的咳嗽打断,牵动伤口,剧痛让他瞬间白了脸,额上沁出冷汗。

      雅若立刻上前,一手小心地扶住他未受伤的左肩,一手拿起早已备在旁边的温水,凑到他唇边:“王爷,别说话,缓缓。”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咳嗽才勉强压下去,人却更虚弱了,重重地靠回枕上,闭着眼喘息,眉头因痛苦而紧蹙。

      雅若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就那样半扶着他,另一只手极轻地、抚过他汗湿的额角,替他拭去冷汗。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下的肌肤滚烫,她的心也跳得有些失序。

      “别想了,” 她听到自己用极低、却异常柔和的声音说,像在哄劝一个任性的孩子,“都过去了。您现在只管养好伤。福晋和小阿哥,还在盛京等着您。”

      提到达哲和孩子,多铎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然后,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再次陷入昏睡。

      雅若静静地在榻边坐了很久,直到确认他睡熟了,才缓缓抽回手。指尖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和汗意。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然后紧紧握成拳,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要挥去什么。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苏德。他端着煎好的药进来,见多铎睡了,便放轻手脚,将药罐放在炭盆边温着,低声对雅若道:“格格,您去歇会儿吧,这儿奴才守着。您这眼睛……都快熬坏了。”

      雅若摇摇头,声音有些疲惫的沙哑:“我不困。药给我吧,我在这儿温着,王爷醒了就能喝。” 她顿了顿,问,“盛京……有信来吗?”

      苏德连忙道:“有,有!今早才到的。福晋的信,还有……给小阿哥做的冬衣,一并捎来了。信上说,福晋身子好多了,小阿哥也健壮,能吃能睡,让王爷千万保重,勿以家事为念。”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封得严实的信封,恭敬地递给雅若。

      雅若接过,信封上是达哲熟悉的、略显稚拙的笔迹。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信纸,仿佛能从中触摸到盛京王府里的暖意,和达哲殷切的牵挂。心底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泛起一阵夹杂着温暖与酸涩的涟漪。

      “福晋她……定然担心坏了。” 她低语,将信小心地放在多铎枕边,让他醒来便能第一眼看到。

      “是啊,” 苏德叹道,“这次真是……多亏了格格您。等王爷大好,回京见了福晋和小阿哥,那才是真正的团圆喜庆。”

      雅若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团圆,喜庆。那里面,会有她的位置吗?以什么样的身份?

      就在这时,帐外再次传来通传,打断了她的思绪:“睿亲王遣人送来补品,并有口信给乌格格。”

      雅若与苏德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帐口。

      来的是多尔衮身边一名沉稳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太监对雅若客气地行礼:“乌格格,睿亲王命奴才送来长白山老参两支,上等阿胶一盒,给王爷补身。睿亲王说,王爷伤重,需徐徐图之,让格格仔细斟酌用药饮食,不必急于一时。若有疑难,可随时遣人至睿亲王行辕询问。”

      “奴才谢睿亲王赏赐,定当谨记睿亲王吩咐。” 雅若垂首应道。

      太监点点头,又道:“睿亲王还有一句话,让奴才带给格格。”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确保只有雅若和近前的苏德能听清,“睿亲王说:‘皇上旌表之恩,王府救护之功,俱是天恩与忠义。眼下最要紧的,是王爷的伤势。其余诸事,待王爷康健,自有道理。’”

      雅若心头一震。这话看似关怀叮嘱,实则字字机锋。“皇上旌表之恩”是荣耀,也是枷锁;“王府救护之功”是事实,也是本分。“眼下最要紧的,是王爷的伤势”——这是在提醒她,别因得了赏赐就生出别的心思,忘了本分。“其余诸事,待王爷康健,自有道理”——这“自有道理”四字,意味深长。是在告诉她一切等多铎好了再说,也是在暗示,如何安置她,到时自有多铎、甚至他多尔衮来定夺,轮不到她自己妄想或行动。

      这是在给她划界限,也是在……隐隐地给予一种承诺?或警告?

      她稳住心神,再次深深一礼:“奴才明白。请公公回禀睿亲王,奴才一切以王爷伤势为重,绝不敢有半分懈怠疏忽,亦不敢有非分之想。”

      太监似乎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笑了笑:“格格是明白人。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说罢,留下补品,带着人走了。

      苏德看着那些珍贵的补品,又看看雅若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去收拾了。

      雅若站在原地,帐外的寒风从缝隙钻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缓缓走回炭盆边,看着那跳跃的火焰,脑海中回荡着多尔衮那句“自有道理”。

      是啊,自有道理。皇上的道理,睿亲王的道理,王爷的道理,福晋的道理……这世间,道理太多。而她的道理,她的心意,在这重重道理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她转头,望向榻上昏睡的多铎。火光将他苍白的脸映出些许暖色,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疼。

      她轻轻走过去,将他枕边那封来自盛京的家书,往里挪了挪,免得掉下。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珍重。

      外面的世界,因一道圣旨而波澜微兴;睿亲王的话语,如暗流在深处涌动。

      而在这方寸病榻之侧,她能守住的,似乎也只有眼前这点微弱的温暖,和这份不容后退的职责。

      长夜依旧漫漫,而晨曦,尚在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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