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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四节 暗涌 ...


  •   日子在塔山冬日的寒风与帐内药炉持续的微响中,不紧不慢地淌过。多铎的伤势,如同冻土下艰难挣扎的草芽,缓慢却坚定地显露出复苏的迹象。伤口愈合的痒意取代了锥心的疼痛,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能在苏德和雅若的搀扶下,勉强在帐内走上几步。尽管面色依旧苍白,身形消瘦得厉害,但那双总是因疼痛和虚弱而显得涣散空洞的眼睛,渐渐重新凝聚起属于豫亲王多铎的、锐利而深沉的光芒。

      只是那光芒背后,沉淀了更多东西。是劫后余生的沉寂,是读罢家书后挥之不去的沉重心事,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看向守在他榻边那个沉静身影时,愈发复杂的目光。

      雅若的变化则更不易察觉。她更瘦了,尖俏的下巴显得那双沉静的眼睛更大,眼下因长期缺觉而留下的青黑成了淡淡的印记,仿佛再也无法褪去。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举一动依旧沉稳妥帖,将多铎的饮食起居、伤势变化打理得井井有条,连随行御医都暗自叹服。她与多铎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她熟知他每一次因疼痛而微微蹙眉的弧度,知晓他夜里何时会因梦魇惊醒,需要一盏温水。而他,则习惯于在疼痛袭来或心事沉重时,沉默地看向她,而她总能适时递上药盏,或是一句不着痕迹的宽慰,化解帐内凝滞的空气。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帐内天地,却并非真空。睿亲王多尔衮虽未再亲至,但隔三差五便有补品、问询乃至新的御赐药材送来。每次来人,必会带来多尔衮的口信,事无巨细关心弟弟伤势,也总不忘对雅若嘱咐几句“仔细伺候”、“皇上挂心”之类的话。每一次,都像一道无形的鞭子,轻轻抽打在雅若紧绷的神经上,提醒她自己的位置和处境。

      更明显的涟漪,来自外部。

      这日午后,雅若正用小银刀仔细削着一支老参的参须,预备给多铎入药。帐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话语声,旋即,苏德脸色有些古怪地掀帘进来,凑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多铎榻边,低声道:“王爷,岳托贝子爷来了,就在帐外,说是听闻王爷伤势好转,特来探视。”

      岳托?礼亲王代善的长子,镶红旗的旗主贝勒,军功卓著,在宗室中颇有分量,且与多铎年纪相仿,平素也算有些往来。

      多铎眼皮都未抬,只从鼻腔里懒懒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苏德看了看多铎的脸色,又瞥了一眼旁边削参的雅若,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岳托贝子……还特意问起,说听闻皇上旌表了王爷身边一位忠勇的格格,医术了得,也想见见。”

      帐内的空气,因这句话,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雅若削参的手微微一顿,银白的刀锋在参体上留下一个略微深了些的刻痕。她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没听见。

      多铎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看苏德,目光先是在帐顶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向了雅若的方向。她侧对着他,低垂着头,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和抿得有些紧的唇线。

      “皇上旌表的是救护本王的功劳,” 多铎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与医术了得与否,有何干系?岳托想探病,进来便是。至于其他闲杂人等,就不必见了。”

      他这话,既驳了岳托“想见见”的由头,将雅若的功劳牢牢限定在“救护”一事上,又用“闲杂人等”四字,划清了界限,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也堵住了外人不必要的窥探。

      苏德连忙应“嗻”,退了出去。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银刀刮过参体的细微沙沙声。但那声音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多铎的目光依旧落在雅若身上。她削完了最后一点参须,将参片小心地放入温着的药罐中,盖好盖子。然后,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开始擦拭那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动作不疾不徐,从刀尖到刀柄,每一寸都擦得仔细。

      “王爷不必为奴才如此。” 她忽然轻声开口,没有看他,依旧专注地擦着刀,“岳托贝子位高权重,又是关心王爷伤势。他若想见,奴才出去磕个头,回几句话,也是本分。”

      “本分?” 多铎重复了这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的本分,是照料本王的伤势。不是出去让人当稀罕物瞧着,品头论足。”

      雅若擦拭的动作停住了。她缓缓抬起眼,看向他。多铎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很深,像冬日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蕴着复杂的暗流。有维护,有不耐,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烦躁。烦躁于外界因一道圣旨而对她的关注,烦躁于她因此而可能面临的、超出他掌控的审视与风波。

      “王爷,” 雅若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自皇上口谕传来,奴才便知,有些目光,避是避不开的。今日是岳托贝子,明日或许是他人。奴才的‘本分’里,如今只怕也多了‘应对’二字。一味躲着,恐更惹猜疑。不如大大方方,该跪便跪,该答便答,言行不出错处,方能少生事端,不连累王爷清誉。”

      她的话,理智,清醒,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无奈。她接受了自己已成为“话题”的事实,并开始思考如何在新的位置上自处,甚至……保护他。

      多铎沉默了。他看着她平静的眼眸,那里没有委屈,没有惶恐,只有一片深沉的、认命般的了然,和一种准备迎击风雨的坚韧。这样的她,让他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忽然变成了另一种更沉郁的东西。他想起她星夜奔袭的决绝,剜肉疗伤的冷静,以身为暖的执拗,还有此刻这份直面风波的清醒。

      她从来不是需要他圈在羽翼下、瑟瑟发抖的雏鸟。

      她是能与他并肩立在风雪中的、沉默而坚韧的树。

      “随你。” 最终,他只吐出这两个字,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对话耗费了他不少精神。但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微微放松了些许。

      雅若将擦净的银刀收好,又检查了一下药罐的火候,然后,她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和袖口,对闭目的多铎轻声道:“奴才去外面看看。”

      她掀帘出了大帐。

      帐外,寒风凛冽。岳托果然还未走,正背着手与苏德说着什么。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魁梧,面容硬朗,穿着贝子常服,外罩一件紫貂皮端罩,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见雅若出来,他停下话头,目光如电,瞬间落在了她身上。

      雅若走上前,在离他数步远处停下,垂首,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奴才乌雅若,给岳托贝子请安。贝子爷吉祥。”

      岳托没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片刻。眼前的女子身形纤细,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单薄,低眉顺眼,与想象中那个“胆敢剜亲王腐肉”、“得御前嘉奖”的奇女子形象相去甚远。唯有那股沉静到近乎淡漠的气质,和行礼时丝毫不乱、稳如磐石的姿态,隐约透出些不同。

      “起来吧。” 岳托的声音粗豪,“你就是救了王爷的那个丫头?抬起头来。”

      雅若依言起身,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落在岳托胸前的朝珠上。

      “嗯,模样倒是齐整。” 岳托似是随口评价,话锋一转,“听说你懂医?师从何人?”

      “回王爷,奴才不敢称懂医。只是幼时在科尔沁,见过部落里的老人处理外伤,认得几样草药。此番王爷伤重,军医束手,奴才不过是凭着一点粗浅记忆和救主心切,斗胆一试,实属侥幸,不敢居功。更不敢妄称有师承。” 雅若的回答,与应对多尔衮时如出一辙,将一切归为“草原见识”和“忠义本能”,滴水不漏。

      岳托眯了眯眼,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也不好深究,只道:“倒是谦逊。你能将王爷从鬼门关拉回来,便是大功一件。皇上都嘉奖了,好生伺候着,待王爷大好,自有你的前程。”

      “奴才谨记王爷教诲,定当尽心竭力,伺候王爷痊愈。” 雅若再次屈膝。

      岳托似乎觉得从这谨小慎微的奴婢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挥了挥手:“行了,进去好好伺候吧。告诉十四叔,我改日再来看他。” 说罢,又对苏德交代了几句“用心”、“缺什么去我营里取”之类的场面话,便带着人转身走了。

      直到岳托的背影消失在营帐拐角,雅若才缓缓直起身。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打在她脸上,刺骨的冷。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冰冷的气息压入肺腑,仿佛要借此镇定某些翻涌的心绪,然后,转身,重新掀帘走进了温暖却凝滞的帐内。

      多铎依旧闭目躺着,仿佛对外面的一切毫不知情。

      雅若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盆中银霜炭,让火烧得更旺些。火光跳跃,映亮她沉静的侧脸。

      岳托的探视,像一枚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短暂,却预示了更广阔水面的不宁。

      她已被置于明处,无可遁形。未来的路,注定要比穿越风雪送来救命药时,更加崎岖难行。

      而帐内那个沉默的男人,与她之间那根因生死而骤然拉近、又因现实而再度变得微妙模糊的线,也在这悄然变化的外界压力下,被绷得更紧,更难以捉摸。

      暗涌已生,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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