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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十四章 第一节 归途 ...


  •   崇德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直到二月下旬,塔山营外的荒原上,才勉强透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绿意,夹杂在去岁枯黄的草梗间,怯生生的,风一吹便瑟瑟发抖。

      多铎的伤,就在这姗姗来迟的春寒料峭中,一日好似一日。新生的皮肉顽强地覆盖了狰狞的创口,留下了一道深粉色、尚显柔嫩的疤痕,蜿蜒在右胸之下。御医终于捻着胡须,点头说“王爷底子壮,恢复得比预想快,如今乘车缓行,当可无碍了”。

      归期,就此定下。

      消息传来时,雅若正在收拾行装。其实并无多少东西可收拾,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那些瓶瓶罐罐的药材,和一本她闲暇时默写下来的、关于多铎伤势调理与用药禁忌的册子。她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将每一样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仿佛只是准备一次寻常的短途出行。

      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抚过那些装过“凝血草”粉末的空玉瓶时,心头掠过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塔山这两个多月,像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梦。梦里是血、是痛、是生死一线的挣扎,是帐外永不停歇的风雪,是炭火旁无休无止的守候,是那个人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时而脆弱、时而烦躁的面容。

      如今,梦要醒了。他们要回到那个真实而繁复的世界里去。盛京的豫亲王府,有高墙深院,有规矩礼法,有达哲温柔期盼的目光,有阿克敦响亮的啼哭,有无数双或明或暗、审视评估的眼睛。那里,没有风雪呼啸的军帐,没有这方寸之间、近乎与世隔绝的相依为命。

      苏德指挥着戈什哈们拆帐、装车,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压不住的喜气。王爷要回京了,这苦寒之地,终于熬到头了。连营中兵卒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鲜活气,仿佛王爷的康复与离去,也带走了这大营上空笼罩已久的沉郁阴云。

      多铎披着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站在即将拆卸的中军大帐前。春寒料峭的风吹起他大氅的毛领,拂过他依旧清瘦却已有了几分血色的脸颊。他望着远处苍茫的原野和蜿蜒的官道,目光深沉,看不出太多情绪。两个多月的伤病缠磨,似乎在他身上沉淀下了一些东西,让他原本外露的桀骜与锐气,内敛了许多,却更显沉郁。

      “王爷,车驾备好了,是铺了厚褥的暖车,走官道,慢行,定不会颠着伤口。” 苏德小跑过来,躬身禀报。

      多铎“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众人,最后,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不远处静静立在车旁、等着扶他上车的雅若身上。

      她今日换了身干净的藕荷色棉袍,外面罩着那件一路穿来、已显旧色的深灰斗篷,风帽低低地拉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俏的下巴。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周遭的忙乱与她毫无干系。

      这两个多月,她似乎又瘦了些。站在那里,单薄得像随时会被这塞外的春风吹走。可就是这副单薄的肩膀,在他最黑暗无望的时刻,扛起了他全部的生之重量。

      “走吧。” 多铎收回目光,淡淡说了一句,迈步向那辆宽大却朴素的暖车走去。

      苏德连忙上前要扶,多铎却摆了摆手,自己稳稳地踏上了车辕。伤口仍有些隐痛,但已在他的忍耐范围内。他弯腰,钻入车厢。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皮毛褥子,中间固定着一张矮几,几上温着茶水,角落里还堆着软枕和薄毯,布置得极为舒适。多铎在正中的褥垫上坐下,调整了一个不会压迫到伤口的姿势。

      “王爷,可要现在启程?” 苏德在车窗外问。

      “嗯。” 多铎应了一声,目光却看向车帘外。他看到雅若在苏德的示意下,走到了车辕边,却没有立刻上车,而是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该坐在哪里。驾车的位置?似乎不妥。与他同车?更不合规矩。

      “愣着做什么?上来。” 多铎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雅若抿了抿唇,终是踩上脚蹬,掀开车帘,弯腰进了车厢。她选了离车门最近、也是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屈膝坐下,将身体尽可能缩在阴影里,低眉垂目。

      车帘放下,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和寒风,也隔绝了大部分声响。车厢内瞬间变得昏暗而安静,只有矮几上温着的茶水,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车夫一声吆喝,鞭子轻响,车轮碾过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地,发出沉重的、规律的辘辘声。归途,开始了。

      车厢随着行进微微晃动。多铎闭目养神,雅若则一直保持着那个近乎僵硬的坐姿,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手背,一动不动。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车轮声单调地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走了很远,多铎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回到盛京,你先回正院,向福晋禀明本王伤势已无大碍,让她安心。”

      “是。” 雅若低声应道。

      “皇上那边的赏赐,宫里自会安排。你不必操心。”

      “……是。”

      “睿亲王那边,若问起,你照实说便是。”

      “……是。”

      又是一阵沉默。车轮辘辘,碾压着黄土官道,也碾压着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你……” 多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缩在角落、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雅若身上,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自己,有何打算?”

      雅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看向他。昏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正静静地望着她。

      有何打算?她一个奴婢,能有何打算?她的“打算”,从来不由己。他明明知道,却偏要问。

      “奴才……”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那些演练过无数遍的、恭顺得体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只化作一句更轻、更飘忽的,“但凭王爷与福晋做主。”

      多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是这句话。永远都是这句话。像一层厚厚的水膜,将真实的她隔绝在后面,让他触不到,也看不透。

      他忽然有些烦闷,胸口那已愈合的伤处,似乎也隐隐泛起一丝迟来的闷痛。他别开眼,重新闭上,不再说话。

      雅若看着他重新闭目、显得愈发冷硬的侧脸,心底那点微弱的、因他那一问而悄然亮起的火星,倏地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灰烬。她重新垂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的阴影里。

      车子似乎碾过一块不小的石头,猛地颠簸了一下。

      “唔……” 多铎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右胸伤处,眉头紧紧锁起。即便伤口已愈合,这样突如其来的牵扯,依旧会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王爷!” 雅若几乎是本能地倾身过去,手已伸出,却又在半空停住,指尖微微蜷缩。她记着规矩,记着此刻已不是在生死一线的军帐。她只能焦急地看着他瞬间发白的脸色,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担忧,“可是扯到了?要不要停下歇歇?”

      多铎闭着眼,缓了几口气,那阵突来的疼痛才慢慢散去。他睁开眼,额角已沁出细微的冷汗。他没有回答她要不要停下的话,目光却落在了她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只手,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因为紧张和担忧而微微用力,指尖泛着白。就是这只手,曾稳稳地为他剜去腐肉,曾一遍遍为他擦拭冷汗,曾在无数个痛苦的夜里,被他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沉默在疼痛的余韵中蔓延。只有车轮声,依旧单调地响着。

      然后,在多铎自己都未及深思之前,他的左手——那只没有受伤、一直随意搭在膝上的手——忽然抬起,向前一探,精准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了雅若那只僵在半空、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雅若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抬眸,撞进他幽深的眼底。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刀骑射留下的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有力,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那温度,顺着她冰凉的指尖,一路蔓延,烫得她心尖都在发颤。她下意识地想抽回,可他的手握得很紧,不是弄疼她的那种紧,而是一种……带着某种沉甸甸分量的、不容挣脱的紧。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握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是感激,是未散的痛楚,是方才因她回答而生的烦闷,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厘清的、更深沉的东西。他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震惊、慌乱,以及那之下极力压制的、更汹涌的情绪。

      “王爷……” 她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哽咽。

      多铎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那是一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然后,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温暖骤然撤离,只留下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和那被紧握过的、微微发麻的触感,烙印般地留在她的手背上。

      他重新靠回车壁,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从未发生过。只有略微起伏的胸膛和依旧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雅若僵在原地,保持着被他握过的姿势,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的温度尚未散去,心却跳得如同擂鼓,在寂静的车厢里,那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碎她的耳膜。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将那残留的温度和触感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嵌进肉里。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逼了回去。只有长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车厢内,重新只剩下车轮滚滚向前的声响。

      可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短暂一握,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名为“规矩”与“现实”的厚重冰层。

      没有言语,没有承诺,只是一个带着温度与力度的触碰,一个笨拙的、近乎本能的抚慰。

      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直接地,触碰到了彼此心底最深处、最不敢示人的柔软与痛楚。

      前路依旧莫测,现实依旧冰冷。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颠簸向前的归途车厢里,有些未曾言明的情感,已然破冰而出,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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