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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棋逢对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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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会后台,冷气开得有点足。我靠在墙边,等那股演讲后的虚劲过去。手里捏着瓶装水,我没喝,只是用冰凉的瓶身贴了贴发烫的额头和微微发紧的太阳穴。刚才台上那一个多小时,灯光烤着,无数双眼睛盯着,每一句话都得精确,每一个术语都要落在实处,神经象是绷紧的弦。现在松下来,指尖有些发麻,耳朵里还有自己声音落下的回响似的。
走廊那头传来会议散场的隐约嘈杂,脚步声、谈话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往这边漫。我没动,就想在这角落多站一会儿,让那种必须扮演“林博士”的专注感慢慢褪掉。
有人走过来,脚步不重,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抬眼。是个生面孔,很年轻,但神态里没有那种初出茅庐的局促。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白衬衫的领口松着第一颗扣子,看着随意,却不邋遢。他手里也拿着杯水,是那种会议提供的纸杯,杯口冒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热氣。
“林博士。”他先开口,声音不高,平稳清晰,“抱歉打扰您休息。您刚才讲到角色‘破碎后的重建’,尤其是引用认知行为疗法里‘核心信念挑战’来诠释行为转变的那个模型,我觉得非常精妙,也很受启发。”
我微微颔首,没立刻接话。这类开场白我已经听过不少,通常是恭维的前奏。
但他顿了顿,并没有接着说赞美的话,而是问道:“不过,我有个比较实际的疑问。如果放在一个必须严格考虑制作周期和票房回收的商业项目里,编剧和导演团队,会不会觉得这套模型……操作起来太耗费时间?或者说,太‘深’了?毕竟,深挖一个人物创伤的根源,捋清其认知行为改变的完整链条,和商业类型片往往要求的快节奏、强情节推进,有时候感觉象是两条不太容易并行的路。”
问题很具体,一下子落进了理论与实践的缝隙里。不是泛泛的夸赞,也不是空泛的挑战,而是真正在思考应用时可能遇到的坎。
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半秒。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温水,纸杯传递过来的温度刚好,不烫手,暖意透过杯壁渗进我有些冰凉的指尖。“谢谢。”我低声说,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实在的舒緩。
我把杯子握在手里,身体稍稍从倚靠的墙上直起来一些。“模型是地图,不是脚镣,更不是施工进度表。它标出的是地形——这里有个心理上的深坑,那里是片认知扭曲的沼泽。至于角色具体怎么走,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去,是鼓起勇气跳过去,还是猝不及防摔进去再挣扎着爬起来——那是创作的自由,是艺术的发挥空间。心理学提供的东西,保证的是,不管编剧和导演选择让角色走哪条路,他落坑时的恐惧、绕行时的算计、或是爬出来后的狼狈,都得是‘这个人’基于其心理逻辑会有的反应,而不是编剧随手一指、强行安排的剧情。”
他听得很专注,眼神跟着我的话语节奏,微微点头。等我说完,他略作思索,才接话:“所以您的核心意思是,这套心理学工具更象是一种……内在的质量校准系统?防止人物在情节的强力拉扯下行为失控、逻辑崩盘,确保其情感轨迹始终真实可信?”
“可以这么理解。”我感觉绷着的肩颈稍稍松弛了一点,遇到能准确抓住要点的人,对话会变得省力,“而且,观众其实并不排斥复杂。他们抵触的是‘混乱’和‘自相矛盾’。一个行为动机始终连贯、情感反应符合其人格底色——哪怕这底色源于某种创伤或偏执——的角色,往往比一个完美但单薄、行为随剧情需要任意漂移的‘纸片人’,更有力量,也更让人难忘。”
话题就这幺自然而然地铺开了。我们聊到最近几部口碑不错的剧里,某个配角看似矛盾的选择背后可能的情感逻辑;聊到某些经典电影里,那些让人恨意难消又偶尔心生怜悯的反派,其行为模式底下可能藏着怎样的早期心理建构。他有自己的视角和储备,并不全盘赞同,偶尔会提及某个欧洲剧集的处理方式,认为其更侧重现象学的描述而非临床心理学的病理化分析。但我发现,他能听懂我理论框架下的核心所指,甚至能敏锐地捕捉到我出于时间限制在演讲中省略掉的推导步骤,并提出切中要害的疑问或补充。
时间在这专注的交流里过得很快。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盤。
“抱歉,耽误您太久了。”他收回视线,脸上露出一点歉意,但笑容很干净,没有社交场合那种程序化的味道,“其实之前就读过您的书,包括那本《心术论》。有些章节我还做过笔记。今天能这样当面聊聊,比单纯看书更有收获。”
握着已经变温的纸杯,我心里掠过一丝轻微的讶异。这话说得平和自然,象是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刻意套近乎的意圖。
“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把这些纸上谈兵,变成实际的片场实践。”他递过来一张名片,素白底色,设计极其简洁,只有名字“沈墨言”和一串邮箱号码,“我叫沈墨言。今天受益匪浅。”
接过名片,可以看到纸张优良的挺括质感。我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收进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林晚意。”我也报上自己的名字,算是正式的回应。顿了顿,我又说:“你的问题提得很在点子上。”
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沿着来路离开了,背影很快融进后台略显昏暗的光线裏。
休息区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持续的低鸣。我依然靠在墙边,手里那杯水已经彻底凉透了。慢慢把剩下的水喝完,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里,带来一种清晰的清醒感。空纸杯被我捏在手里,发出轻微的、窸窣的声響。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缓缓地弥漫上来。不激烈,不张扬,像冬日窗玻璃上慢慢凝结的雾气,安静地覆盖了内心的某个角落。
像一个人在漫长的、目标明确的独行中,习惯了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和风声。忽然某个岔路口,遇见另一个也在埋头赶路的人。彼此甚至不需要过多交谈,只从对方背负行囊的姿态、凝视远方的眼神、乃至呼吸的节奏里,就能辨认出某种相似的东西——不是具体的行李,而是那种对路途本身保持清醒审视的态度。
这与我是林总、是“陆沉舟的前妻”、是那个手段被议论的女人都无关。仅仅是因为,我那些耗费无数心血、在孤灯下反复研磨推演才构筑起来的思想脉络,被人准确地触碰到了关键节点,并且对方还能顺着那脉络,往更深处探询了一下。
我把捏扁的纸杯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始整理微微有些坐皱的西装外套下摆。脸上的疲惫感仍在,眼底的干涩也没有完全缓解。但心里某个自从变故后就一直紧绷着、皱缩着的角落,好像被刚才那阵平实、专注、不掺杂质的对话,轻轻地,熨开了一点點。
那感觉并非喜悦,甚至不是放松,更象是一种久违的、清醒的踏实。仿佛一直独自扛着的重物,虽然重量未减,却忽然意识到,这世界上至少存在另一种能理解这重量为何物、以及该如何承重的眼光。往比一个完美但单薄、行为随剧情需要任意漂移的‘纸片人’,更有力量,也更让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