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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蛇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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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对。
我盘踞在昆仑之巅已经三日,鳞片缝隙里嵌满冰碴。可这雪落在身上,没有寒意,只有一种黏腻的虚假。像谁用糖霜撒出来的幻象。
“小青。”
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然回头——白素贞就站在那里,衣袂飘飘,眉眼温柔如千年前在洞府为我梳理鳞片时一般。可她的脚下没有影子。昆仑正午的日头毒辣,雪地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整个人却像一片薄薄的剪影。
“你来寻我了?”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莹润的丹药,“这是南极仙翁新炼的,助你化形稳固。”
我没有接。我与姐姐相伴千年,一样看出了真伪。姐姐此刻的气息太完美,完美得像一幅精心描摹的画。真的白素贞,身上总带着人间烟火气——许仙衣袖上的墨香、保和堂药柜的苦味、还有雷峰塔下二十年浸透的潮湿。
“你不是她。”我吐了吐信子,声音嘶哑。
面前的“白素贞”笑了,那笑容像水波一样漾开,周遭景物开始扭曲融化。雪巅崩塌,取而代之的是——
断桥烟雨。
我站在桥边,看着另一个“我”和姐姐被雨淋湿。许仙撑着伞走来,油纸伞下那张脸清俊温润。雨丝斜织,他的肩膀湿透,眼神干净得像西湖初晴的水。
“姑娘,雨大,莫要着凉。”
我听见身边的姐姐(另一个幻影)轻轻吸气的声音。我看见幻影中的“小青”撇了撇嘴,却还是接过了伞。
这一幕我见过千百次。每一次在记忆里回放,我都冷眼旁观。甜蜜吗?许仙小心翼翼将伞倾向姐姐时,他耳根的红晕是真的;姐姐低头抿唇一笑时,眼里的光是真的。可我是蛇,蛇的感知直截了当:这书生血肉温热,心跳如鼓,是个活生生的、脆弱的凡人。姐姐千年道行,为何偏要这朝生暮死的情爱?
画面流转,快得像被风吹动的书页。
保和堂的灯火亮起来了。
我看见“我”盘在房梁上,看姐姐和许仙在灯下对坐。他研读医书,她添茶磨墨。许仙偶尔抬头,说一句“娘子,这味药配伍是否太烈”,姐姐便凑过去看,发丝垂在他手背上。他起身去买桂花糕,走出很远,回头时,保和堂的窗纸透出暖黄的光,姐姐的身影映在窗上。
梁上的“小青”看着,碧绿的竖瞳里映着那团光。幻境外的我,此刻竟也有一瞬恍惚。那光太暖了,暖得不像昆仑终年不化的雪。可我知道,这温暖是饵。
然后气味变了。
雄黄刺鼻的气息凭空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我的七寸。端午的酒香里混着阴谋的酸腐。我看见许仙端着酒杯,手指微微发抖——是法海的符咒在他袖中作祟。他的眼神里有挣扎,有恐惧,还有一丝被强行种下的怀疑。
“姐姐,别喝!”我嘶喊出声。
可幻境里的白素贞听不见。她看着许仙,眼里全是贪恋——贪恋这凡人丈夫敬她一杯酒的寻常温馨。她仰头饮尽。
我看着她现出原形,巨蟒之躯盘踞厅堂。看着许仙惊骇倒地,面色青紫。我的毒牙在幻境里咯咯作响:愚蠢!愚蠢! 法海几句挑拨,一道符咒,你就将雄黄酒递到爱你之人的唇边?姐姐为你盗仙草闯南极仙山,险些被鹤童的剑斩断魂魄时,你在哪里?!
愤怒如岩浆在我血管里奔涌。我想撕碎这幻境,想一口咬穿许仙的喉咙——不,想咬穿的是法海那秃驴的咽喉!
场景轰然碎裂,又重组。
金山寺的钟声震得我鳞片发麻。
许仙跪在佛前,背影佝偻。法海的声音如黄钟大吕:“人妖殊途,白素贞是蛇妖,祸害人间。”
“我……我娘子她救人无数……”许仙的声音细如蚊蚋。
“那是妖法幻惑!”法海袈裟一挥,空中浮现幻象——那是姐姐施法降雨的场景,被刻意渲染得妖气森森。
许仙瘫软下去。他信了。
“懦夫!” 我厉声嘶吼,声浪在幻境里荡开涟漪。千年修为的愤怒带着剧毒,腐蚀着周遭景象。寺庙的砖石开始融化,像蜡一样滴落。我看见许仙惊恐的脸在烛火中扭曲——你怕妖?姐姐现形你怕,和尚说妖你怕,你可曾怕过辜负她一片真心?她为你水漫金山触犯天条时,腹中怀着你的骨肉!你只知躲在这秃驴身后瑟瑟发抖!
幻境剧烈震颤,似乎承受不住我的恨意。
但蜃兽很狡猾。它立刻换上了最痛的一幕。
雷峰塔轰然压下。
我看见姐姐被金光笼罩,压入塔底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不是看金山寺方向那个懦弱的男人,而是看向空中隐匿身形的我。她用唇语说:“小青,走。”
塔门闭合。二十载光阴,在幻境里被压缩成一片深沉的黑暗。黑暗里有诵经声,是许仙在塔外结庐而居,青灯古佛。一声声,一年年。
幻境外的我,心口像被冰锥刺穿。恨许仙的软弱,更恨法海的伪善!什么天道,什么佛法?拆人姻缘,断人骨肉,将千年深情镇于塔下,这就是你们的道?!
黑暗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忘记这是幻境。
然后,光来了。
是八百年后的西湖畔。雷峰塔已倒,白素贞独立断桥,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她在等。等许仙的转世。
“姐姐!”我化出人形,冲到她面前,“你还要等他?雷峰塔二十年不够,还要再耗八百年?那我们千年姐妹之情呢?昆仑一起修炼,寒潭相依为命的日子,都比不过一个负过你的凡人吗?!”
白素贞转过身,眼神温柔得让我心寒:“小青,你不懂。情之一字,一旦种下,便是千年万年也拔不掉的。”
“我不懂?”我大笑,笑声凄厉,“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为何要选一条最痛的路!他胆小懦弱,他疑你负你,他甚至递上那杯雄黄酒!这样的人,值得吗?!”
“值得。”幻影白素贞抬手,似乎想抚摸我的脸,手却穿透过去,“他后来用余生忏悔了。小青,爱里不只有甜,还有原谅。”
“可我不原谅!”我退后一步,浑身妖气蒸腾,昆仑的雪在我脚下化为毒水,“我不原谅许仙!不原谅法海!也不原谅你——姐姐,我恨你选择爱情,抛弃我们姐妹千年的情分!我恨你明知是火坑还要跳!我恨你让我独自在这世上,看了八百年你为别人肝肠寸断!”
幻境开始龟裂。像一面被重击的琉璃,裂纹从四面八方蔓延。
白素贞的身影逐渐模糊,声音却更加清晰,带着蜃兽最后的蛊惑:“留下来吧,小青。在幻境里,我们可以回到昆仑,只有你我。没有许仙,没有法海,没有雷峰塔。你还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青蛇,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飞升……”
昆仑洞府的景象浮现。寒潭映月,两条蛇影交缠。那是我们最纯粹的年月。
我的竖瞳有刹那涣散。回去……多好啊。不用看人间情爱纠葛,不用尝恨铁不成钢的痛楚,不用在姐姐选择爱情时,感觉自己被遗弃在千年的风雪里。
我缓缓游向寒潭。
潭水清冽,倒映出我的蛇身——碧青鳞片,额间一点殷红。也倒映出身后“白素贞”期待的眼神。
就在我的信子即将触及水面的刹那,我闻到了一丝气味。
不是昆仑冰雪的清气,不是寒潭水汽的甘洌。是腐朽的气味。是蜃兽千年吞吐幻梦,内丹深处传来的、梦想腐烂的甜腻与空洞。
这潭水是假的。这月光是假的。这“回到从前”的许诺,是裹了蜜糖的锁链,要永远困住我的元神,吸食我的妖力与不甘,成为蜃兽下一个千年的食粮。
我猛然昂首,冲天嘶鸣!
所有幻象应声炸裂!断桥、保和堂、雄黄酒、金山寺、雷峰塔、等待八百年的白素贞……全部碎成五彩的泡沫,在昆仑真实的、凛冽的寒风中四散飞溅。
我看见了它——千年蜃兽,匍匐在真正的寒潭深处,形如巨蚌,壳上布满迷幻的花纹,此刻正因幻境被破而痛苦地开合,露出内部血肉模糊的软体,和一颗浑浊的、兀自旋转的幻梦内丹。
“你用姐姐的样子骗我。”我盘踞而上,妖力全开,碧绿的光芒压过了蜃壳的幻彩,“你用我最痛的记忆困我。”
蜃兽发出无声的精神尖啸,试图编织新的梦境。
“没用了。”我的毒牙滴下晶莹的毒液,落在蜃壳上,腐蚀出滋滋白烟,“我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真的,是昆仑刺骨的风雪。是真的会冻僵鳞片的寒冷。
真的,是姐姐确实选择了许仙,选择了原谅,选择了等待八百年。那是她的道,我恨,但那是她。
真的,是我自己的痛。痛她的选择,痛许仙的懦弱,痛法海的冷酷,痛这世间情爱为何总以辜负收场。这痛如此真切,如此滚烫,岂是虚假幻梦可以比拟?
蜃兽的内丹,吸食众生迷梦。而我小青,此刻最深的“梦”,不是回到过去,不是姐妹相依。
是不原谅。
是不原谅这阴差阳错,不原谅这软弱辜负,不原谅这天道无情。我要带着这痛、这恨、这不甘,活生生地走出去,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八百年后的结局,去等一个或许永远等不到的“懂得”。
这尖锐的、不妥协的“真实”,是蜃兽幻境最无法消化、最惧怕的毒。
我一口咬穿了那浑浊的内丹。
幻彩炸裂,蜃兽在凄厉的无声中化为齑粉。昆仑真实的月,冷冷照在我布满冰霜的鳞片上。
我向着东方,向着八百年后人间西湖的方向,缓缓游去。
风雪如刀,刮过鳞片,留下真实的痛感。
这痛,是我自己的。不是幻梦。